高事西沉默良久,不晓得表达自己的感受。
“庄太太,你高兴吗?”
医生的这句话,一直回旋耳畔,直至她在回家的途上,都没有做出回应。
高掌西不知道这是否值得高兴。
忽然之间发觉自己的子宫内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无疑是一份不可否定、不能隐瞒的骄傲。
她终于能克服了一种身体上的缺憾,履行她身为女性的天职,这是很值得快慰的。
比较她每一次在商场制胜了穷凶极恶的商业对手,维护了本身的利益,更要舒畅千百倍。
可是,孩子并不是庄家骨肉。
肯定不是。
无辜地孕育的生命是一夕孽缘的果实。
孽缘?
高掌西吓了一大跳。如果真是孽缘,那么孩子的来临,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而不是对她的恩赐。
她不能对孩子有如稀世奇珍的宝贵他珍惜他收藏他,她应该立即把这个惩罚的破坏性控制到最低程度。
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胎儿打掉。
只这么一个念头都叫高掌西忍不住掩脸痛哭起来。
她除了那次面临母亲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流过眼泪之外,不知多少年她未曾哭过。
怕只有心头的至爱,亲生的骨肉有仳离的可能时,才最能引起高掌西落泪的冲动。
既然舍不得母亲,也应该舍不得儿女。
同是血浓于水。
高掌西呆了好几晚。
她完完全全地失落了,不知所措。
这天天色才泛着鱼肚白,她就决定给顾秀娟摇一个电话。
“秀娟吗?我是掌西,没有把你吵醒吧?”
“没有,根本还未睡。”
“我也是。”
“你要上班呢,总要打点精神才是。”
“无法松弛下来,越来越神经紧张。”
顾秀娟没有做声。
“秀娟,你还在吗?”
“在的。”
“嗯,我以为你已挂断了线,我在谈这些无聊的话。”
“不,我在想一个办法,让你松弛的办法。”
“秀娟,其实你早已经替我想好了,只是我还没有一跃而前,干脆掉进深渊去摔它个粉身碎骨以求一快的勇气。”
“是的,是要一股无惧的勇气。”
“再试试睡吧,秀娟,幸好你不用上班。”
“掌西,你保重。”
高掌西放下电话之同时,已决定放下自己的那桩心事。
心头的确开始有份轻快的感觉,这重感觉如此地诱惑,让她一步一步地漠视前景,只向前迈进。
她摇了电话到公司去,给秘书说:
“我到国内去一次,你代我订船票。”
秘书答应着,然后说:
“高定北先生一直找你,说是急于要拿你的意见,他决定要做庄氏集资十亿计划的包销商。”
高掌西忽然觉得烦躁,答说:
“告诉高定北先生,金融财务不是我直接管辖的范围,我的意见不能作主。况且,他不是说已经决定下来了吗?既是已定的方针了,何必要旁的人举旗呐喊以助声势不可。”
高掌西再认真地嘱咐秘书:
“跟上次找到湖南去度假一样,请别有事没事地把我翻出来,我自然会跟你联络。”
从尖沙咀的中港码头上船,直通九洲港的船程,只消两小时多一点就到达广东海岸。
高拿西站在船头,迎着海风,整个人都像沐浴在一份浓郁得使人发腻的甜蜜爱宠之中。
她将一帆风顺地重新投入一段纯情的恋爱之中。
哪怕是这番轰轰烈烈的感情震撼之后要面对于丝万缕的人事,要接受千夫所指的责难,要承担子头万绪的困扰,都是值得的。
高掌西决心要去感受跟穆亦蓝在一起会是怎么的一回事。她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足够能力负担因孩子面世所引致的苦难。要自己置身于恼火的凄风苦雨之间,面对无情的滔天巨浪,迎迓地溃山崩的变动,原是为了保存穆亦蓝的骨肉,这样值得吗?
高掌西是为寻找这急逼的心灵答案而步上征途。
船抵岸后,她雇了一辆街车,把地址给了司机,请他载到目的地。
连计程车司机都很注意时事,对她说:
“你要去的这家中华成药制造厂,已经被香港一个姓庄的大家族收购了。听说立即就要大量投入生产成药,订中国和外国的市场,双管齐下。你听说了吗?”
高掌西原本没有跟陌生人搭讪闲聊的习惯,但也忽然有兴致回应两句:
“是的,听说过了。”
“顺德镇目前有极多外资工厂,规模相当,生产的成绩极之可观。我们中国是极有前途呀!每天接载列各工厂视察的外商就多得很,跟前两三年比较,真不可同日而语。”
的确,沿途那一座座比新界工厂区还要光洁整齐的工厂大厦,就看得高掌西既惊且喜。
车子很快抵达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相当昂伟的,且相当现代化,流线型设计的建筑物,在正门两扇巨型的大闸之匕,以黑金字书写着“中华成药制造厂”的中英文字样。
高掌西下了车,跟护卫员打了招呼,就跟着他走到工厂的接待室。
对方很礼貌地说:
“你请稍候,我去通传。”
高掌西点头,坐了下来之后,心情开始紧张了。
等下穆亦蓝出来,她应该怎样向他解释来意?
真傻!
这根本是个不必解释的问题。
一切尽在人言之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或者等下穆亦蓝走出来,一见了她,就会把她一拥入怀,紧紧地抱住吻住,什么语言都派不上用场了。
这么一边想,脸一边的赤热,心又一边的卜卜跃动,所有体能反应都朝着沸点进发似。
直至他刚才那位护卫员陪同着另一位男士走出来,才令高掌西灼热的身心消力降温。
因为那位男士说:
“高小姐吗?我是中华的行政部经理杨展才,穆医生今早没有回厂来,他在早上给了我一个电话,说他有远行,拿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高掌西一时无话,她刹那间似捧住了一件灼热得烫手的玩物,舍不得扔掉,可是紧握着无用,只会烧伤自己的手。
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经理先生看高掌西失望地钉在那儿,就很热诚地说:
“高小姐,要我为你安排些什么吗?如果要巡视工厂或了解业务……”
高掌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讲下去。
明显地,这位行政经理必会因工厂被收购而多少认识庄氏与高氏家族的关系,也听闻过高掌西的大名,对于这位商界强者,只有必恭必敬地静待在侧,听候她的主意。
高掌西只说:
“可否替我摇个电话回香港去,搭高氏集团我的秘书?”
杨展才立即如言照办,电话搭通之后,就让高掌西接听。
“我在这儿的事办妥当了,你替我查一查最快回港的船期,通知司机来接我,我这就回来。”
秘书答应着,说:
“要我在这边给你订回程船票吗?”
高掌西看了杨展才一眼,道:
“不用了,我试嘱这儿的人代我去买,买不到再跟你通电话。”
“好的。高小姐,这几天的业务会议和一应酬醉,我都给你推掉了,要我更新安排过来吗?”
“不用了,待我回来再算吧!”
“还有一件事,高小姐……”
“什么事?”
“刚在今早有人来找你,他现在仍站在我身边,希望跟你说上几句话,因为知道这是你接回来的电话,你答应吗?”
“谁?”高掌西问。
“是穆医生。”
良久,对方再说:
“高小姐,你肯接听穆医生的电话吗?”
在秘书还没有得着高掌西的回应之前,穆亦蓝已忍不住把电话抢了过来。
他那稳重而洪亮的声音像电流一般传送过来,直灌注入高掌西的身心之内。
“你不是叫我留下来不要走吗?故此,我回来了。”穆亦蓝这样说。
高掌西忽然的热泪盈眶,她傻傻地放下了电话筒。
下一班船自香港抵九洲港,只不过是三小时以后的事
在码头上等待的高掌西与兼程赶回来的穆亦蓝,各自以为已经过掉了这一辈子。
等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然后才等着了对方。
当船泊岸之后,第一个跳到岸上来的人就是穆亦蓝。
高掌西迎上去。
他们没有接吻,甚而没有拥抱。
穆亦蓝只握住了高掌西的子,紧紧地握着,然后把她的一只小手小心谨慎地放进他的口袋里。
直至来到了穆亦蓝在顺德镇上的住处,他才像掏出一件至珍贵的宝物似,把高掌西的手顺势带出来,放到唇边细吻。
穆亦蓝本想对高掌西说:
“你知不知道在黄狮寨巅最令我销魂的就是你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但忽然把要说的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什么都不必说,过往的不必提起。
甚至从前有没有过黄狮寨之夜都不再重要。
他们拥有的是今天。
于是穆亦蓝说:
“你肚子饿吗?”
高掌西点头,本想趁机告诉他:
“我现今更能吃了,因为要开始有婴哺儿的缘故。”
可是,高掌西还是控制着自己,不要把这个小秘密在现阶段就泄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