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既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边,当个耐心的玩伴与聆听者,总是以我之忧为优,以我之喜为喜。
从来;我俩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帼眉非但无姊无妹,父母还老早去世,内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为了她从小缺乏父爱,看着我在父亲的爱宠下成长,下意识地在艳羡之余,渴望能有个像我父亲似的男人去爱护她。这段忘年之恋,因而得以在我逗留于美国求学做事之际,萌芽茁壮。
父亲多年以来跟我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一股脑儿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边穿来插去的异性,全部都在客观条件上有着重重缺憾,极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暂情欲的发泄。我赴洋深造之后,寂寞的父亲不期然地以温驯委婉而亲切的蒋帼眉作为替代,再把这段感情与关系稍稍变易而为男欢女爱,也真是相当合情理的发展了。
当我看到父亲给我的遗书,告诉我,他有缘遇到一位红颜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畅温馨与安乐时,我的确无比兴奋。谁不知道孤独难熬,凄清难忍,记得父亲的遗书写道:
“福慧,我的女儿,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只为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
“不能让我父女俩分享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
“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何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
“她只狠狠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与身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
“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披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了。
“慧慧,你父受惠承恩深重,无以为报,可否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为照顾。”
当时,我感动得落泪。
人海茫茫,无根无据,我仍拼命地去寻访。
就因为我楔而不舍地要感恩图报这位父亲的红颜知己,才会不自觉地把秘密向杜青云泄露,让他有机可乘,串通陆湘灵,冒充真命天子,设那可怖的陷阶日套,摔得我头破血流,面目无光。
蒋帼眉当然无法联想到自己隐瞒真相,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可惜,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我对蒋帼眉的怨忽,日益浓重,挥之不去。为了成全她的高洁清廉,我赔上了无穷血泪。我无论如何地不甘心。
更令人在想深一层时,气愤难平的是,帼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开她和父亲的秘密,压力竟来自我身上。
就为了小时候,有那么一天,父亲从我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给帼眉,被我发现之后,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佣仆为着哄我维护我,而对帼眉苛斥重责,害她有一大段日子连连造着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强抢她之所有。于是,心灵受创,印象难忘,成长后更怕跟父亲的一段纯情,被一总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蒋帼眉的心态与苦衷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于说要我多肩负一只黑锅。简单一句话,无非是我的刁横造成祸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哑子食黄连,纵使无心,也成误杀,叫我如何不心怀怨愤?说得严格一点,是这个眼前人,仗着她的驯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洁建筑在我的苦难之上。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我现今的想法与感受。
她完全有权利继续扮演纯情角色,至于我,革面洗心,实行老奸巨滑。
帼眉放下了杂志,微笑地跟我说:“知道你已回港,想着你今天一定忙个不亦乐乎,故此也不摇电话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这儿候你回来。”
我该说什么,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跟她谈。
“福慧,一切顺利吗?”
“还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觉,改天我们再谈。原本有件事,想来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要我搬来这儿小住一个时期,陪陪你吗?或许放工后,你要找个人闲谈解闷。”
我略怔一怔。这蒋帼眉是好意地照顾我呢,抑或她在探听自己应得的权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过目父亲的遗书,名义上与人情上,她其实是江家遗产的另一个继承人。
虽说在法律上头,完完全全没有她的份儿。
可是,我若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彻头彻尾地辜恩负义,见利思迁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蒋帼眉商量遗产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装傻扮愣,借故推搪。
在帼眉跟前,我似又输了一仗。
财富与品德二者之间,我只能择一。沉思使我益发默默无语。
在我未想通想透,应如何应付之前,我认为最好保持缄默。
江湖上高手过招,多是以静制动。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自动出招。最好是对方沉不住气,先行发难,我是见招拆招,吝易取胜得多。
我断不能老认定人会一生一世都无变。
从前的蒋帼眉或许真的只谈情爱,不尚物质。然而,请勿忘记,从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决不胡作非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都有可能变作江洋大盗,杀人如麻。
当年,若有什么危难困扰发生在蒋帼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无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贤健在,她的感情与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须张皇。自然有资格清高无求。一般丰衣足食的人,多有讲究仁义,少有作好犯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势已去,靠山已逝。单是要维护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财富摊分的问题上头,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况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于心计,像杜青云,何尝不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考进利通来,依计行事?
难保蒋帼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们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家势,更羡父女情深,于是安排香饵钓金鳌。
再说,父亲当然是眉精眼企,并非善类,帼眉稍在相处之中,露了贪相,我敢担保父亲随即警觉。如此一来,小便宜占到一些,有何瞄头?倒不如沉住气,等他百年归老,在遗产上大捞一笔,更加划算!
可能帼眉正是在赌这一铺。谁想到江尚贤竟会依足对方要求,连间接把红颜知己的名字写在遗嘱上也免了?我看父亲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确切地肯定蒋帼眉是否真的无条件去爱他,于是留下遗嘱,把这个疑团交由我去解决、去处理。
他的这个办法完完全全地一举两得,既可以安抚自己良心,蒋帼眉若是真情真义,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图报,也叫安乐了。万一帼眉深谋远虑,在他去世后,跑来跟我算帐,暴露了还是以利字当头的本来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财产如何调动,要松要紧,权操于我。
说到头来,姓江的亲骨肉才是当然的家业继承人。
别说我批评父亲,他要是毫无怀疑,真心诚意地要把家产分给蒋帼眉,何须如此扭横折曲,故弄玄虚?
办法简单得很,开一个瑞士银行户口,将一笔庞大数目过户,再留给蒋帼眉一封亲笔遗书,正如留给我的一样,嘱她在自己去世后方可拆阅,遗书上可以这么写:
“感于你的真诚挚爱,请让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个照顾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银行存放一笔款项,作为你下半生的用度。于你,不为任何物质而爱一个男人,值得引以为做。
可是,于我,爱一个女人而必须负起照顾她的责任,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为慰呢?二者其实并无抵触,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后施予。如果你仍坚持不肯接纳,那么就以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善事,我同样感到快慰!”
是不是绝对可以这么处理呢?我可以想出来的这个方法,父亲一定也想得到。想得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没有采用,无非是不愿为、不甘为而已。
我还见得少表面慷慨,其实吝啬的财阀富翁吗?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须是血缘骨肉,都必须名正言顺,都必须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号,以慈善换取名誉,或以捐献收买关系,有利于长远的个人与商业计划。要他们暗地里不为人知去重重回报另一个人的恩情,实在太难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