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上钩了,半个子儿不用花,就春宵共度,成全他一个凄迷美丽,如幻似真的爱情短篇,不知多爽畅多温馨。自编自导,免费合演,认真价廉物美。
这个推测未免对庄尼苛刻一点。
然,对他仁厚,寄予温情与信任,如果万一真相确然有将我愚弄的成分在内呢,仍是我要吃亏。
尤有甚者,这相貌堂堂、翩翩风度的庄尼,会不会老早沦为以色相赚安乐茶饭的舞男呢?准敢百分之一百抹煞了这可能性。
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处于下风,都要戒备、预防、甚至先下手为强。
这一夕的欢娱必须是我试练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功课。我完完全全不准备为一个陌生人提供客串娱乐。
单是为了获得这个保障,我就有理由进行我的把戏。
蓦地翻过身来,穿戴停当。
庄尼显然仍在熟睡之中。他刚才过分卖力,以致疲累不堪。
这也教训了我,千万在每事每物上留有余力,以防不测。
我冷笑。
打开了手袋,取出一支唇膏,写了两行大字在庄尼睡房的镜子上。
“风流岂会无价,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
写毕,差点没忍得住哈哈大笑,才扬长而去。
走在街上,天色只是微明。
淡淡的晨光透过街道两旁茂密的树木,稀疏而勉强地洒在灰白的石屎路上,令眼前景致凄清而迷惆。
一两只早起的小鸟与松鼠,奔窜街头,使画面更添了一分惶惑,带一点忙乱。又开始营营役役的一天了罢?
我走了一个街口,才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摇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将我带返酒店。
立即结了帐,提起简单行李,直出机场。
我改乘早班机先赴温哥华,留在西岸接机返香港。
坐在航机之上,处于蓝天臼云之间,我的心,还是冰冷。
从小到大,我其实很晓得自爱。
父亲虽如珠似主地呵护我,可从来都不作任何纵容。
他尤其害怕显赫的家势,丰厚的家资会成为我品格上的腐蚀剂,使我变得横蛮无理、独断独行。
我的确在非常填密、保守而且正面的教育方式下成长。
父亲让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光明面。
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表面是身光颈靓、皮光肉滑、心朗气清,我以为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由内而外地干净整洁澄明正直,一如我的父亲。
所不同者,只不过是一些人比较聪明好彩,一些人比较愚钝运滞,因而造成了社会阶层的高下与财富的厚薄,得出了气派、风采和相貌的贵贱,如此而已。
整体而言,人性是善良的。
当然,我看错了。
连自己看成神一般高贵万能的父亲,都完全不是那回事。
从一开始在故乡里出身,父亲就舍弃了一段情缘,以自己的婚姻,换取直上青云之路。
当年,他若不是娶了母亲,绝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外祖父在广州的利通银铺,为日后香港创业奠下基石。
南下后,再下意识地利用了爱恋自己的秘书张佩芬,把乡下的黄金偷运来港,作为雄厚资本,使他唾手而得了个价值连城的银行牌照,从此一帆风顺,风生水起,再下来,父亲分明地把握着任何一个时机,做着一宗又一宗可能损人而绝对利己的商场勾当,乐不可支,欲罢不能地扮演着好商的角色。
其中一宗罪行,想必是在六二年,当时股市如日中天,银行家因法例规定,不得同时成为证券经纪,于是父亲利用一同南逃香江的知交陆建通,着他出面开办股票行,既活跃于证券买卖,乘势赚取巨额佣金,兼自行投机。还埋没良心,把那么一间差下多只有空壳而无实质营运生意和盈利的伟力电讯上市,骗取公众资金。
直至七三年,股市狂泻,一下子措手不及,资金调度不灵,父亲再下肯以银行借贷作为陆建通的后盾,且面不改容,似是大公无私地向陆氏迫仓,以免坏了自己稳重保守、言而有信的银行家形象。
于是穷途末路的就只是轻信人言,把人性险恶破坏力低估了的陆建通。
投诉无门,身败名裂,甚而气愤填胸之际,陆氏只有自寓所的二十多层大厦耸身一跳,以求解脱。
事实上,近百年来,国际金融风暴,此起彼落。美国三十年代不景气之际,纽约财经界有个凄厉的笑话,说:
“千万别走在华尔街,以免不测,死得冤枉。事关股票狂泻而致破产者众,纷纷自华尔街的金融大厦飞身而下,怕要压倒途人,殃及池鱼,一同归西。”
陆建通当时的了断,又岂是香江独一无二的惨案。
陆湘灵父仇不共戴天,再加上为了家变而被迫沦落风尘,致跟青梅竹马的杜青云生分了。这份心灵与肉体的长期折磨,更坚定了他俩日后携手对付我的决心。纵使不能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真真注定了人间的一场悲剧。
父亲原是菩萨面孔、魔鬼心肠。叱咤风云,金马玉堂的背后,是数之不尽、令人闻而胆丧的一宗又一宗忘恩负义,忘情弃爱。
他之所以有万世基业和万贯家财,无非是权术的表现与累积。
就算私生活里头,父亲对情爱的处理,也流于吝啬刻薄。在他生命上头出现的每一个女人,除了赋予他一份真情挚爱之外,一定还要向他献奉其他的利益,不论是性欲的发泄、精神的寄托、抑或其他有关商业的用途。总之,他的受益程度远超乎他的支出。
我已开始清醒,并不认为情爱不可能以实质去衡量。
父亲口中心上,如何深深爱恋他的女人,甚而包括了我那童年好友蒋帼眉在内,原只是他自顾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
他有力挚爱的人做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无人在他的身上,可以获得稍微超值的金钱,稍为世人所共识的地位,甚至光明正大的认可身分。
爱情是这样的吗?
我恨杜青云是铁一般的事实。
然而,在一个冷静而客观的角度下看,父亲的情操更不如他,当然也比下上默默地、隐蔽地爱父亲一生的蒋帼眉。
只管接收权益,不图履行义务;只衡量本身得失,漠视对方为难感受者,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如何爱人,父亲只不过是生前幸运,把他的孽债连遗产一并交我承担罢了。
我厉行自爱又如何?
命定的厄运,仍如期在我身上发生。
人下一定为了自己的罪行而终会身受其害。
人也不一定为自己的操守而必幸免于难。
三十年保持的冰清玉洁,毁于一旦,毁于上一代的、与我完全无关的恩仇之内。
我并不觉得跟杜青云,抑或那个庄尼的关系有何分别,都是一般的肮脏、污浊、低贱。
都是人间你虞我诈的一场短暂把戏。
又或者,我可以将这种男女关系看得轻松一点,只视为日中不妨出现的折子戏。
谁于昨夜跟谁抵死缠绵,轻怜浅爱,只须睡一觉,翌晨醒来,彻头彻尾地洗个澡,就什么都冲刷得一千二净了。
留有创痕的必不是我。
我想起那庄尼,应该失笑。
他现今转醒过来,看见我的留言,怕要吓个半死。
欧美在爱滋顽疾猖厥的今天,坊间经常传诵的谣言就是谁一觉醒来,发觉昨夜风流的伙伴,竟是身有恶疾的人,后悔无用,自己早晚成为在死城内的新鬼。
对方要结伴有人,且望人多势众,分担不幸,削减冤委,因而广播毒素,不遗余力,也真是时也命也。
我当然拥有绝对健康的身体。
然,我未必有健康的精神。
正如世上的其他许许多多曾经苦难与苍凉的人一样。
杜青云欺骗我的感情、污辱我的身体、踩踏我的自尊、抢掠我的财富。劫后余生,我跟一个凄凉的绝症病患者,心境何异?
要我再怀仁慈或轻松的心情,去厚待不相于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我除要得回一点肉体的舒畅外,还须实行这个有难同当的意念。
且觉任何人的欢愉得益都理应付出代价。
代价的高下,视乎对手的宽紧,与其人本身运气的兴衰。
人生必须如一盘活灵活现、实斧实凿的生意。
让那庄尼惶恐一段日子,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我知道我已不再可爱。
脸还是冰凉一片。
我伸手摸摸,竟是一片湿儒。
苦笑下,嘴角一提,还染着一丝咸味。
不怪自己,一切习惯下来就成。
初尝试一个新角色,有一个不同以往面貌的灵魂,多少有点陌生的恐惧。
因而我流泪了。
只此而已。
来接机的是江家的司机。
这是我在长途电话中的嘱咐。
固然不欲惊动传媒,探知我为了现金周转而卖掉富德林银行的股权,也不愿意家族中人,在我不需要他们的时间内出现,骚扰我的思想、感情与意向。
我开始实行完全独立的生活、思考与行动。
对准我既定的目标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