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坐在房中,面对电视,看到单逸桐对记者说:
“我认为目下联艺所提出的反收购价已经过高,我宣布放弃了。”
镜头又转到杜青云的记者招待会上,他笑脸盈人,谓:
“联艺物有所值。”
当然,目前的确如此,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欲哭无泪了。
荧光幕上,记者层围着江青云的画面,如此似曾相识。
对,才在不久之前,他害到利通银行挤提,老臣子何耀基在银行大厦礼堂应付记者,就是现今那个模样。
晚上床头的电话响了,是霍守谦:
“福慧,你大仇已报,我何时上来你家?”
早上,办公室的直线电话又响,是单逸桐:
“江小姐,你如愿以偿,你何时离开我兄长?”
电话,讨厌之极,像震天的哭声,刺激我、骚扰我、残害我,我迫得霍地坐起身来,掩耳惊叫:
“别迫我,别迫我!”
四顾无人,竟是恶梦。
睡熟时的恶梦,与现实生活表现的恶梦,其实也差不多时间要发生了。
被判了死刑的人,待罪阶前,怕是我如今的这般心情。
那个可怖的时刻,是总归要来临的,未到最后期限时的挣扎、疲累、绝望、痛苦、懊悔,加在一起,早已了无生趣。
但愿早早了断,哪管天堂地狱,也闯过去算了。
电话果然就在这已作好最坏准备的一刻响起来。
“喂!”我是气带游丝,与幽灵无异。
“福慧吗?”是女声。
“嗯!”
“你怎么了?福慧,我是帼眉!”
帼眉?
一个自远而近,由源脱而清晰,由生疏而亲切的影象映入眼帘。
突然地,我如溺水的人获得一块浮泡。
我大声叫:
“帼眉,帼眉,你在哪儿?”
“我现仍在伦敦,这十天八天我就要乘飞机回港了,福慧,我想念你!”
“是的,帼眉,我也想念你。”我哭出了声来。
忽然地发觉只有这位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爱护我、迁就我,及后又静静地成了我父亲的红颜知己的蒋帼眉,才是我可以信任的至亲至爱!
“帼眉,请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讲!”我呜咽着。
“福慧,你怎么哭了?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也有话跟你讲。”她的声音始终是平和喜悦的。难怪,帼眉心中从无恨怨,她只有爱。
曾对她作过莫须有式的感情迫害,我懊悔不已。
若连她这样的一个女子,毕生默默地爱着我父亲,不求名不求利,还有刻薄的世人如我,硬加她故作清高的罪名,在这世界上又哪儿去找好人了?
“帼眉,我对你不起!”
“你别说傻话。”
人在孤立无援,甚至自知罪咎深重时,最需要亲人怜爱。我不敢有求于仿尧,故此对帼眉额外地珍惜。
“请你快快回来!”
“我会,我尽快!福慧,你是有什么紧要事发生了,要不要就在电话里头告诉我?”
“霍守谦他……”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霍守谦是谁?他对你怎么样?”
“我怕。”
“福慧,你讲清楚点。”
实在太长的一个故事了,怎么能在长途电话里头说得清楚?我回一回气,极力平静地说:
“你回来再说好了。”
“是那个姓霍的令你伤心吗?”
“不要紧的,你放心,快快回来吧!”
“好。福慧,你保重。”帼眉顿了顿,再说,“福慧,我已经写完那本小说了。”
“啊?多好,我要做你第一个读者!”
“你答应给我写序?”
“一定”我心中默祷:
“爸爸,爸爸,让帼眉回来,若我有什么事发生,我有个依傍!”
会有事发生吗?
也不是第六灵感,是一定会有事发生的。因为,这天清晨,我起身下楼,正要出门,经过饭厅,就吓得目瞪口呆,面青唇白连连后退。我看见饭厅长餐桌中央,放着一大束白玫瑰。
一定是一百技。谁送来的?不问而知。
女佣看我骇异地倚墙而立,她误以为我欢喜得呆了,竟还说:
“一位霍先生今早派人送来的。足足一百枝白玫瑰,跟上次一样。”
我喘着气,久久不能平伏下来。根本是有墙扶墙、有门倚门,逐步逐步地走出大门口,上了我的座驾。
买了凶杀人,而不肯付帐,后果堪虞。
要找清这笔欠帐,我战栗得无以复加。
一定不是钱所能应付得来的困难,尤其恐怖。
我才坐到办公室里,电话就响起来:
“江小姐,我已给自己订了两张机票。”
“单先生,你有话只消直说好了!我已无求情乞恕的余地,我会履行诺言,放心!”
“这可好了,你还真有口齿。我那张飞返菲律宾的机票大可作废,只要你自己料理好一切,我知道哥哥独个地回菲岛去,我就立即飞返加拿大!”
他稍停,再说:
“你的手段真了不起,今早菲律宾股市疯狂下泻,带头的是嘉丹矿业,因为开采公司无法招请到工人开工,市场内已起传言,分明有人作商业政治式阴谋,意欲拖垮嘉丹矿务,故而大手抛货。
“江福慧,这一定是你的把戏了?我是顺手沾了光,在长途电话嘱了我们的经纪替邱氏家族越低吸纳。只要等到杜青云支持不住,赔上巨额罚款,取消合约,嘉丹矿务就会回复正常,对不对?我顾此向你致谢!
“还有,昨晚,我已跟陆湘灵分手了。”
“你跟她怎么说?”
“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是真的,我也稍微有点内疚。”
“还有其他的话吗?”
“我说,这是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世界,如果我今天所作所为不是情有可原,我甘愿为我的信仰受惩罚。
她没有哭,只是点了点头。”
“单先生,你顺风了!”
我轻轻地放下电话。转身凝望窗外的香江海景,如斯美丽、繁荣、明亮、可爱!哪有半丝恶俗、肮脏、狠琐、卑鄙的痕迹!
江福慧像不像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都会?
啪的一声,有人冲门而进!我回转身来,首先看到非常惊惶失措的两张脸,是秘书与小葛。小葛更是双眼通红,像急出泪来。旁立着的那个人,太熟识,也太陌生了。
我知道他会出现,只没想到会这么急促,且以这种登门造访的方式!
四个人谁都一时间没有话。
秘书的嘴唇在蠕动,却作不出声来。一定是被怒发冲冠的杜青云,吓呆了。
小葛的表现好一点,她示意秘书先退下,才走近我,问:
“要不要把银行的护卫员叫上来?”
我瞪着杜青云。
杜青云瞪着我。
就在不久之时,我俩就曾单独地,如此对峙。只是上一次在江福慧的寝室,这一次换了一堂布景而已。
我说:“不用了,你两位都请出去,杜先生是熟朋友,他有话要跟我单独谈一谈。”
小葛并不肯走,她以极端忧虑及焦躁的眼神望着我。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秘书跟小葛走出我的办公室。小葛还是一步一回头。她故意地没有带上门,只让它虚掩着。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同事。
杜青云与我,终于面对面,共处一室了。
彼此都出奇地冷静,甚而冷酷。像躺在结冰的湖上,身体冷得完全麻木。只有脑部霍霍地抖动,异常活跃。
时间一直过,我俩站得僵直,脑海里翻腾着我和杜青云从前恩爱与仇怨的一幕幕,越发令人切齿痛恨,不能自己。
过了一亿个世纪之后,杜青云终于从牙缝里震出字音来:
“江福慧,你现今可有绝大的快感?”
“你呢,杜青云,当日你看到我近乎崩溃的情状,感觉又如何?”
杜青云一下子用力咬唇,竟滴出一点点的血来。
“江福慧,我低估了你!”
“对。当日你曾说过,以我的才具,不配有这副身家,你们聪敏勤奋的人分我一杯羹,有何不可?
“杜青云,原无不可,只不过,这个故事的教训是:创业难,守业更难!”
我伸手扭亮了一个安装着直驳联合交易所市场的股票终端机,大利是画面正正是联艺的股份。
整个早上,已在疯狂下泻。菲岛传来的消息太坏,再加上,一定是霍守谦在这一两天向经纪发放市场消息,说联艺不稳,粉岭地皮重建无望,另外加拿大投资移民计划有变。
首先兑现的是菲律宾嘉丹矿务的恶劣情况,跟着传媒与经纪会追踪那两宗个案,有关主持人若被寻着了,会知道在这个时间,如何提供配合的答复。
联艺股份被收购战勉强催谷,若不是这些有利条件大力支持,根本就没有可能物有所值。现今雷厉下泻,事在必然。
我说:“杜青云,你辛苦经营的身家,正在直线下降,明天后天,必一直跌下去,不利传言太多,比利通银行当日挤提,更难挽救。
“杜青云,钱得来不易呢,你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至把一亿元现金交到陆湘灵手上去,人家又没有扶危济困的义气。害你如今还要背负银行一笔借债,真是,”杜青云两眼满布红丝,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