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难为了邱仿尧,白白为我串演一个可大可小的角色,幸亏他不在本城发展,否则那姓霍的在他跟前摔了这一跤,将来在什么场合内借题发挥,害他不好过,也是可能有的。
很常见的情况是,十八年前开罪过一个人,或窥视了某人的一个秘密,犹如中了小小毒器,下一定立即毒发身亡,等足半辈子,偏在当事人都忘个一千二净之时,才旧患复我对邱仿尧说:“对不起啊!才有令你尴尬的地方,要请你原谅。”
“不要紧,我只认识你,并不认识他。我只是当自己朋友有难时,才会难过的。”
“原来也是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我笑。
“要关照的人一多,感情就淡了。”
说着这话时,他望我的眼神是专注的。
朱广桐的工业村计划,很快的得到了国内当局的回应,当然是极具鼓舞性的。有关方面答应下来,一定会尽力帮忙,让工业村得以尽快完成。
我有更关心的事,要趁朱广桐获得这些援引时办,于是我问他:
“朱翁,托你介绍上头一个可以有甚多消息与办法的人给我,替我亲戚寻一个失散了的孩子成不成?”
“那还不容易呢!名字若交了下来,叫他跟谁联络呢?”
“我的助手葛熬德。”
“好,我准办妥。”
我给小葛嘱咐:“试替那霍守谦寻一寻他仍在乡间的女儿下落。有需要的话,你就到上头去走一转,朱翁会给你介绍有关人等。
第六章
对于小葛,我是越来越有信心了。
一则是她的办事态度与成绩实在好,二则也为女人对女人在相处上头的第六灵感,我觉得我们会合作愉快,而且性情相近,更有可能发展成为谈得来的朋友。
有朋友,对我而言,还是重要的。
以前,我起码有蒋帼眉。如今,我有谁?
也是女人的第六灵感使然吧,帼眉显然地觉着我对她的冷淡与疏离。
她拨电话给我,声音是恳切的:
“福慧?我能不能来见你一面呢?”
“利通银行的大门朝九晚五的敞开着呢,还有,我从来没有不欢迎你到我家里来。只是,近日的确很忙,有要紧事的话,在电话里头说了,还更便捷。”
这当然是推搪。压根儿就不想再跟她多见面。
越来越怕那副圣女似的面容,分明在贪婪着信众的崇拜与接纳着信众的牺牲,依然摆出副毫不在乎的超脱嘴脸,我受不了。
我并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圣人!
最低限度,我不相信,除非她显了神迹,救了我的命!
帼眉说:“见你原是想跟你辞行。我刚累积了大半年假期,打算到外头走走,顺便……”
“移民吗?”这是时兴的玩意儿。
“不。我只是打算利用这段日子,住到在海外比较宁静的地方去,试写一本书。”
“关于你的故事?”
“你反对吗?”
“我有这个权利?”
‘福慧,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声音里透着难过。
我不打算否认,只不想就这个问题再婆婆妈妈地讨论下去:
“祝你的书早日写成出版。”
世界上还真有不少作家,是把自己的爱情故事写出来因而成名的。当然不能小瞧蒋帼眉。
我管自冷笑。
我甚至没有问她目的地是哪里?
对我没有利益的事情,我再不关心了。
邱仿尧仍然每天送花来。
都是白玫瑰。
天下间哪来这么多白玫瑰。
我捧住了那一大束的花,捧到鼻尖去,一阵清香渗人心脾。打开了便条,他写道:
“弟弟自海外返抵菲律宾,我要赶回去相见。办妥了各事,仍要回港来。希望在马尼拉,容易找到白色的玫瑰。”
直至目前为止,仍想不出邱仿尧会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一个怎么样的角色,尤其不知道他能在对付杜青云的折子戏上起什么作用的话,他再好、再感人的表现还只不过是增加我的一点点生活情趣而已,对他,我毫不紧张。
反而是这个晚上要出席的宴会,还能令我多花一点精神与心思去关顾。
是本城首屈一指的英资机构威捷洋行大班费利斯邀约的晚宴,假他的府邪举行。出席的肯定是达官贵人。
从其中我能获得的援引,不论对私人计划抑或利通前景,都可大可小,非留神应付不可。
费利斯的巨宅在青坎角最尽头,是一间殖民地式府邸。
冠盖云集的关系,一条小路旁都排满了各式名车。
司机三五成群的站立着,候上一整个晚上,自然互通消息,谈个痛快。要知道豪门富户的消息,其中一法就是买通某大人物的司机,担保是一条捷径。
费利斯见了我,差不多说到第三四句话,就问:
“小葛在你的宝号,表现一定令你称心如意吧y?”
我这才醒起葛鳃懿原是威捷洋行内的红员,慌忙道:
“相当的称职,能有这样的助手,是我的幸运,还不曾谢谢你的承让。”
“我是舍不得放小葛走的。可是,没办法。女孩儿家再棒,也过不了那一关!”
话说出了口,费利斯随即惊觉可能要触着我的痒处,慌忙叫人为我添酒,乘势顾左右而言他。
自己有疮疤伤痕,就有这种为难。
人家不是故意去抓你的疮疤,只是不经意的说着些闲事,谁知却正正碰到你的创痛。刚愈合起来的伤口,又因这轻轻的触动而重现裂痕。
刚才费利斯所说的那番话,也使我微微震惊,原来小葛也是伤心人?
她说给我听的一个版本并不同于这个。
当然,总不成要她为了见一份新工,而要自揭底牌,露出了可能是血肉模糊的真象。
小葛口中所说的并不完全是措辞借口,有可能是几个因素令她要在威捷洋行引退。
宾客之中有政府里头金融科的大员,当然还是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叫夏理逊的。
夏理逊已届退休年龄。他在本埠已经服务了差不多三十年了。说得直率一点,他实实在在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位洋世伯。当父亲在世时,他正正派在银行监理处,我跟他叙面的机会还真不少。
利通银行挤提时,也是何耀基去请他酌情出头,通过传媒,辅助我们渡过难关的。
今次是利通出事后,第二次跟他见面了。
我当然亲自到过他的办公室向他致谢。
那起官式场合,并不方便说什么体己话。
他身边因有其他下属在,我更连问他什么时候退休了,退休后有什么计划都不敢。无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以为我以什么利诱的方式,夏理逊才肯帮我们的忙。
世界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世界。
人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加害别人的。
然,如果粗心大意予人口实,那就更易受害了。
悲哀的地方也在于此。
这次再跟夏理逊相见,场合比较易让我们说上几句私质。
我问:“什么时候正式退休?”
“本年年底,赶得及回老家去过圣诞。”
“你不打算在这儿长居吗?”
“不。退休是应该在自己的国土上的。”
夏理逊此言实在令我钦佩而且感动。
不少外国入来到本城,视之为乐土,恋栈不舍,实行落地生根。这当然是未可厚非的。
只是有更值得尊敬之士如夏理逊,明知回归祖国,生活上的奢华享受,直线下降,仍然义不容辞地回去,不是吗,在有司机车出车入,转而为轮队乘搭巴士;家中婢仆如云,写字楼下属一大堆,转而为对牢黄脸婆一名;更莫说在此地是天天佳肴美酒、夜夜笙歌作乐,来往富豪,穿梭权贵,回到老家去,跟街边的醉汉,都是手中拥有一票的选民而已。拿这种权势跟在本城的际遇比,真是有若云泥。人之所以向往物质,很多时,除了官能上的直接享受之外,更是为了精神上的畅快。
同一个年迈的洋鬼子,在本城,他退休了,仍能寻找到别的依傍,或进驻私人机构,继续以其学识经验甚至名望换取优厚待遇,地位与享受仍能维持在相若的层面上,下致于一落千丈。然,他回去祖国呢,这全身而退,就必变成平凡的一个糟老头,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了。
是要为了一点骨气,一份志愿,才会坚持要在自己的国上上终其余年的。
“能让我为你饯行吗?”
“先谢谢你。”
“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握着他的手。
“当然,当然。”夏理逊有点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请别介意,直说无妨。”
“你有过杜青云的消息吗?”
“没有。”
“他正在申请入股成为联艺集团的董事,他刚宣称,向正在有官司缠身的王培新购入他在艺联的股权,正待批准。”
“他是有那个钱。”我平静他说。
夏理逊点点头。
“的确,有了钱总要有身分才能在社会立足。”
我笑。这消息最令我开心不过了,最怕是他把从我手中骗去的几亿元,调离本市,然后与他心爱的陆湘灵高飞远走,到海外去隐居;不问世事。要真如此,我江福慧再恨他,还不致于有胆量和有需要买凶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