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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惜梅听后,重重的叹一口气,说:“温哥华的中文书卖得那么贵,实实在在是一

  项遗憾。要不,多一些人捧读白先勇的作品,好明白过来人的心境就好了!”

  乍听这番话,好像风马牛不相及似。其实是最直接且又含蓄的答案。

  谁若念过白先勇的短篇当作,不难知道他写尽了台北与旧日中国名城,誓如上海的比较。故乡的威望与架势总是望尘莫及的,若以此作为单纯对寄居地的轻蔑,是太没有那份分辨好丑的正直情坏了!繁盛有如台北,气派还有不及从前上海的三分之一,这是台北人都认定了的呢?为甚么侨居温哥华的新移民,事必要虚张盘势,引以为耻?

  像宋惜梅这种见过世面而又有胸襟的人,在连俊美周围,宛如凤毛麟角。

  一念起惜梅来,惜梅就驾到。

  她看到俊美那仿似乱葬岗的房子,不由得就笑个半死。

  “你还好笑呢,我都已是七手八脚,老鼠拉龟,不知从何着手了?”

  “从前是怎样运来的,现今就怎么样运去吧!”

  “天!”连俊美不断的拍看额头:“不怕坦白告诉你,在香港,单是我们一宅就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与一个花王,现在集大成,只我阿美姐一个人,一对手,一双脚,如何成事?”

  宋借梅大笑:“看你这样子胡搅下去,一就是把水晶打破一半边未能搬到新居去,一就要辛苦多几个星期才能收拾出个头绪来!”

  “你来帮我!”连俊美求救。

  “阿美姐跟阿梅姐还不是半斤八而的人材,不熟不做呢!”宋惜想一想,说:“我给你找个人来做高工吧!反正她需要一份工作。”

  介绍给她当临时高工的是一位新移民,举家来温哥华才半年的样子。那做丈夫的叫李通,从前在宋惜梅的地产公司里头是当地盘总管的,很殷实的一个人。

  惜梅抵加后不久,李通就捞了妻子和两个小孩来探望她,据他们说,是旧同事辗转告诉他们有关惜梅移民的消息的。

  从前在香港,宋惜梅少有摆出老间娘的派头,除非功夫交不准,才会被宋惜梅毫不留情地训斥一顿,否则,她对同事一般是和颜悦色的。

  故此,李通一家到访,当然的是相见欢。

  言谈之间,宋惜梅多少生了一点尴尬与为难,只为她听得出来,李通误以为她真的来此大展拳抑,非常渴望能回归到宋惜梅的麾下去一展所长,总比较现今在中国酒楼做侍役出色安乐得多。

  宋惜梅在心里喟叹,她断断不能自揭疮疤,以作解律。于是就好像欠下李通一个情似。

  李通的妻,名叫阮笑真,听说也是个职业女性。李通在介绍妻子的履历时,神采飞扬,满目生辉,那模样是真教人感动的。

  惜梅尤其感慨,有甚么比较嫁一个以自己成就为荣的丈夫更幸福,更理想呢?

  她,就是因为在事业稍稍赶过了丈夫的头,而种下了不可弥补的恶果。

  男女从没有平等过,除非女人不再爱男人,不再需要男人,又除非男人自愿把身边的女人抬高,像这个幸通。

  阮笑真原来是一家连锁百货公司内的一名分店经理。这连锁百货店在香港总共有一百间,遍及港九新界各区、声誉与业务都相当出色,隶层于十大资产值之一的环球企业之下。故而,宋借梅看这阮笑真,虽不甚言语,怕也是个将才。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

  李通在告别之后的翌日,还给宋惜梅补了一个电话:“我昨天不好在内子跟前提出请求,实则她来了温哥华半年,还未找到工作,赋闲在家,很生闷气。如果有甚么工作可以介绍给她,不论粗幼,总是好的。就请罗太太多多关顾!”

  宋惜梅当时答说:“李太太从前在香港是有员工可管的经理级人马,她会愿意委就较次要的工作吗?”

  “话真不能这样说了。罗太太,请恕我大胆打个比方,就算是猛虎一头,现今也是虎落平阳,不能跟往日的风光相提并论。我们是为了一双儿女的前途,才辛辛苦苦移民的,大儿子李荣已经十五岁,小的女儿李湘也只比她哥哥少十六个月。

  换言之,转眼就要考上大学了,我们这些中等人家,如何有能力连续供两个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呢!在香港,单是一层千呎的自住楼宇,就已去掉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强,亲朋戚友的应酬与衣着,再加医疗费,又是个可观的数目。任谁都心知肚明,香港是个揾得来花得去的地方,那儿会有甚么积蓄?我们这等中级行政人员,更是虚有其表。中环的经理跟官塘的纱厂工友一样多呢,毫不稀奇!”

  宋惜梅很欣赏李通这番脚踏实地的话,于是也兴致勃勃地跟他聊了好一阵:.

  “那么说,通哥,你是颇喜欢温哥华的移民生活了?”

  “适应就是。其实凡事能看得通透,接受生活上的至低底线,就容易办事了。

  不能说我喜欢做酒楼侍役多过地盘管工,后者毕竟有点专业尊严在,要培养自己对前者的归层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然,马死落地行,能够坐言起行,对我是份值得引以为荣的挑战,尤其在于我的年纪,今年是四十有九了。”李通管自笑起来,声音是慷慨而豪爽的,很惹人好感。

  宋借梅因此而记住了李通夫妇,如今看着连俊美大汗叠细汗的苦苦包装执拾,就打算给她介绍那李通的老婆玩笑买来,做一头半个月的高工。

  电话搭至李通工作的酒楼去,对方一听消息,喜出望外,立即答允带阮笑真来连俊美家上工。

  果然,翌日,李通傻呼呼的叩了连俊美的门,把妻子郑重地交到新主人的手上,就赶返酒楼了。

  连俊美正幸有人能高忙着料理搬家的一应琐碎事宜,于是,也不劳客气,就吩咐阮笑真开始工作。

  直劳动了一个上午,连俊美偶然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才注意到这位阮笑真的神情。

  她是很细嫩白净的一个人,必然是早婚的缘故,才有这么大的一双儿女,看样子,她顶多是三十五、六岁,也必是个做不惯粗重工的人,如今的样子看来相当劳累,而且有一点点愁苦。最低限度,脸皮崩得老紧,没有半丝笑容。

  连俊美有点不好意思,怕自己过份猴急,因而把功夫追得太紧,听未惜梅讲过,人家是做分店经理出身的。于是连俊美慌忙招呼阮笑真道:“来,让我们息一息,先弄点吃的,再继续努力。”

  对方闻言,立即停了手,上洗手间去。

  连俊美于是在冰箱内翻了一些薄牛肉,快手快脚的调了味,准备下两个面,好作手点。

  阮笑真自洗手间回到厨房之后,干脆坐着翻那些堆放在一旁的影视画报。

  连俊美问:“喜欢吃面吗?要是不习惯,洗米煮饭也是极简便的事。”

  阮笑真连眼光都没有移离画报,只间闲地说:“随便吧!”

  连俊美捧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放到阮笑真跟前去,热烈地招呼她,说:“趁热啊,吃饱了肚再做不迟!”

  对方一派懒闲闲的表情,用筷子挑着面,问:“你打算今天做到几点钟才让我收工?”

  连俊美一时问呆住了,碗里的热气,蒸蒸的走上她的脸,令她有点脸红耳赤,只含糊地答:“随便吧!随你的便吧!”

  “那我再过两小时左右就走了!”

  “好的,好的!”

  连俊美一叠连声说好之后就低头吃面,想不出有甚么其他话跟对方说。

  吃过了面,那阮笑真也没动手把碗放回碗盆里,更别说替连俊美把碗筷洗干净。

  她有点无可无不可的再坐到小矮凳上,捡起一个个水晶杯,拿连俊美买回来的专门包装用的泡泡纸,将之包扎。

  连俊美只好耸耸肩,决手快脚把碗筷洗掉。心想,不能怪实对方。她讲明是来做搬家的高工的,并不包括家务上头的厨房工作,况且,这儿是加拿大,崇尚分工,谁都不习惯当一脚踢,包揽所有事务上身。

  两个女人困在一个环境内,本来应该聊天聊得天翻地覆的。然,这位阮笑真并不爱开腔,整半天,鼓着腮,自处愁城,搞得连俊美都无端紧闷起来。

  连俊美越来越觉得静谧的气氛很不自在,她于是试逗看对方讲话,意图把两人之问的关系变得熟络兼热闹一点。

  要这样闷鼓鼓的,倒不如一个人做还舒适得多。反正长命功夫长命做,不急就算了。

  “我都忘了问,应该怎样称呼你?”连俊美问。

  “随便吧!”

  “那就称呼你阿真姐。”

  “嗯!”对方回应得一点都不起劲。

  “阿真姐,喜欢加拿大吗?”

  “人人都爱问这个问题!”

  答得实在晦气,又教连俊美一时语塞。

  “没有喜欢不喜欢的!”阮笑真歪一歪头,拿胶纸狠狠地贴住了那块泡泡纸,再继续说:“都已是既成的事实了,好似嫁了人的女娃,白米煮成熟饭后,还有甚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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