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含笑问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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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让她看?

  钟采苹微怔之后才恍然大悟他原本的意思。他全身上下伤得体无完肤,为了上药方便,她也懒得把他的衣物穿回去,否则一天要上好几次药,再三穿穿脱脱、翻来覆去,肯定影响伤口的愈合。

  “看过了!”

  在他昏迷七日间,全由她一手看顾照料,他身上所有该看、不该看,该碰、不该碰的地方,她早都已经看过,碰过了!

  且不说上药,他伤后高烧不退时,也是她不眠不休地为他擦身降温,他还有什么好遮的?多此一举!

  这句话不值得意外,却还是让他很困窘。他虽不是未经人事的处男,当然多得是在女人面前宽衣解带的经验,但在她面前,他就是无法坦然。

  他的坚持让钟采苹觉得无奈、好笑,而且不悦,他的右手现在还不宜动作,就算把衣服给他好了,他能自己穿吗?不过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随你。”

  反正手不是她的,断成十截八截都不关她的事,要叫她帮他穿衣服,下辈子再慢慢作梦吧!

  施施然起身,她的手并未伸向煨在一旁小炉上的粥,反而走到屋外去,好一会儿才拎着一张小几进来。

  钟采苹把小几往床上一搁,端了粥往几上一放,顺便摆了只汤匙在几上,不问可知,她没打算要喂他。

  即便他伤了右手,谁规定他不能用左手拿汤匙喝粥?

  “左手。”

  她的口气听起来像命令,但殷振阳知道,若是自己不想听话,她也无所谓,因为她澄澈无滓的明眸中丝毫不带感情。

  殷振阳不禁心中一痛。师妹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自小虽然畏怯认生,但是个性并不冷漠,而眼前这名女子,却是一副万事不关心、旁人死活与她无涉的态度。

  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她会温柔相待,毕竟他是造成她投崖自尽的元凶,但他却不能不想,她的冷漠若只针对他也无可厚非,若她对人生的态度也是如此漠然,那就是他万死莫赎的罪过了。

  见他兀自发怔,钟采苹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又晃出门去了,反正饿的不是她的肚子,她要急什么?

  殷振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还热气蒸腾的粥。

  殷振阳这会儿不得不承认,他对师妹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对他来说,他所认识的钟采苹,仍是十年前在石家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历经父母双亡的剧变之后,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至于半年前他所见到那个言语之间处处机锋的钟采苹,却已是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女子。

  她在石家的十年岁月中,他对她迹近不闻不问,甚至连逢年过节的礼数都由下人张罗,他不曾为此费过半点心。

  十年的隔绝在他们之间造成不可逾越的鸿沟,以致于现在的师妹,对他来说简直是个谜。

  如今,他该怎么面对这个谜样的女子?

  各式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让他一时间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对师妹有太多太深的亏欠负疚,但是真问他要如何实际而有意义地弥补她,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对师妹抱持什么样的心态?他们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彼此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命运的锁链总将他们缠绕在一起。

  尽管这样的师妹令他心乱,但他仍试着把心安定下来,师妹是一个太过冷静精明的对手,他不能自乱阵脚。

  深吸了口气,他依然茫无头绪,却知道若师妹连与他交谈都处处提防,她大概也不肯与他一起重回人世。

  从她方才疏离淡漠的表现看来,若她想独居幽谷,丫角终老,也不值得意外,但他怎能任她在荒山野地里虚度青春?

  但现在的问题是:即使他想说,她却不想听,不只是不想听,她甚至不评论、不回应。

  面对这样的师妹,他要用什么方式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又要用什么方式才能说服她?

  或许现在,他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

  殷振阳吐了口气。想到这一点,他才觉得自己总算还有可为。

  暂且放下心事,他知道最好在钟采苹回来以前把粥吃掉。

  不知是他昏睡多时腹中饥饿,或是这碗粥真的太可口,虽然用左手不太灵便,他仍如风卷残云把整碗粥一扫而空。

  虽然只是明火白粥掺和着些山菜碎肉,口味更是清淡之极,但即使吃完之后,他仍觉得口中余味隽永。

  回想从前,师妹确实常帮着师娘在厨房里磨磨蹭蹭,甚至可以自己弄出一桌简单的饭菜,但那时她还小,而后又在石家当了十年小姐,厨艺应该早已生疏,没想到这碗粥却如此令人惊艳。

  这又是一个令他意外的发现。

  这样的钟采苹机敏聪慧,容貌精绝,绝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但除此之外,她究竟还有多少他所不了解的面貌?

  他不清楚,但却充满期待。

  第五章

  才想着,翩翩进门的钟采苹手上竟端着一碗药。尽管还隔着一小段距离,那股苦味却仍让殷振阳皱起眉头。

  想来她是在房外煎煮药汁,是怕药气薰着了他吗?老实说,她若在房里煎药,他就算再饿也什么都吃不下。

  殷振阳试探地问道:“夜里外头凉,怎么不在房里弄?”

  钟采苹把药碗搁在小几上,皱皱鼻子道:“臭。”

  她也不喜欢药味,先前殷振阳尚在昏迷之中,她可是清清醒醒的,如果她真想拿药草薰他,搞不好会先把自己薰死。

  殷振阳叹了口气道:“师妹,不要这样说话。”

  好好地讲个完整的句子很困难吗?她的话里只有片段的关键字,怎么听怎么不顺。

  “怎样?”

  她是故意的,用字愈少愈精简,愈不容易泄漏她的情绪。对这个男人,她有太多的情绪,却不想让他知道。

  他也没必要知道。

  殷振阳不得不放弃想让她正常说话的念头,转而面对眼皮子底下这碗光看着就满嘴发苦的药。

  真不知在他昏迷时,她是怎么把药汁灌进他肚子里去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景象,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咦?他看到药还笑得出来啊?

  钟采苹下意识地摇摇头。那他昏迷时把药汁吐掉是怎样?还害她用那么羞人的方式喂他吃药……

  钟采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逐渐烧红起来。

  “师妹怎么突然脸好红?”

  殷振阳的声音把她唤回现实的世界,她收慑心神,知道她已在不自觉中流露出太多情绪,她不该对他有任何反应。

  缓缓吸了口气,她又回复到原先的清淡冷凝。

  钟采苹没回答他,殷振阳却猛然想起一段疑幻疑真的梦境,温热的香唇贴着他的,哺入一口口苦涩的药汁,然后……他吻了她……

  所以,师妹才脸红吗?

  他心中一动,或许师妹对他不像表面上的无动于衷。

  殷振阳试着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到蛛丝马迹,但钟采苹脸上仿佛罩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什么表情也没有。

  暂且压下心中的疑问,他故作轻松地道:“我突然想到小时候,每次你都是这样盯着我吃药。”

  他的话把钟采苹的思绪牵引到过去。那段她有爹呵疼、有娘宠爱的日子,很不幸的,也有他。

  同样陷入回忆的殷振阳显得很愉悦:“我记得每次我拖延着不想喝药的时候,你总会插着腰,凶巴巴地说:你再不快点把药喝掉,我就要像灌蟋蟀那样拿药来灌你!”

  钟采苹脸上微现笑意。她也记得那些童年往事,殷振阳处处管束她,而她只管一样——吃药。只要他该吃药了,就是她报仇的良机。

  她总是不断强调药有多苦多恶心,让殷振阳对汤药更增怯意,却又不得不喝;如果他拖拖拉拉,她就出言恐吓。她生得纤巧可爱,即使使点小坏,大人也只当她古灵精怪,不会多加苛责。

  见她的神色略有松动,殷振阳知道,显然他们共有的回忆就是她心上的缺口,是她一辈子无法割舍的牵系。

  他继续道:“还有一回,我不知怎的惹毛你了,你竟然在吃完药后骗我吃苦瓜糖,还不许我吐掉。”

  她记得当时他硬把苦瓜糖吞掉之后,眼睛鼻子全挤在一起,还猛灌了几杯茶水来冲淡嘴里的苦味。

  为此,她还被娘数落了一顿,她记得当时自己赖皮地辩解道:“苦瓜糖也是糖呀!而且这些苦瓜糖一点都不苦,甜得很呢!”

  心念及此,钟采苹不禁“噗哧”地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让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管他们曾经有过多少和平相处的回忆,她都不该对殷振阳如此和颜悦色。

  能让师妹笑上一笑,已是他极了不起的成就。

  见钟采苹脸色暗沉下来,殷振阳倒也识趣,不待催促便单手捧起药碗,咕噜咕噜地把药一口气全喝下去。

  “你该休息了!”

  整理了几上的碗匙,钟采苹捧起小几,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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