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他起床时发现所住的那一层病房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或者是撞邪,直至他看到没有穿上白袍的徐医生在走廊的尽头经过。
「徐医生,」成德疑惑地,「为什么整层楼也不见人影?」
「噢!」徐医生停步并回答,「所有人也在电视房里哭泣哀悼。」
成德觉得这间医院很古怪:「是因为有病人死了,所以整间医院也要到电视房哀悼?」
「No,no,no。」徐医生耍手摇头说,「是美国总统甘乃迪在德州被人刺杀身亡,所以全民哀悼。」
这错愕的消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徐医生感触地:「令人非常惋惜和震惊,但onlythegooddieyoung,所以早死最少可以认作好人。」
成德坦白说:「对不起,我对甘乃迪实在没有太大感觉。」
「这当然啦!你不是美国人,即使是我,感觉也不及他们深,那个金发护士泣不成声。」徐医生转换话题,「还是说些切身问题好了,你换回便服,然后我为你办出院手续吧。」
「谢谢你。」
「但我想……」徐医生犹豫地,「今天是美国人的国殇,我想我们还是不能在病房里下中国象棋,真可惜。」
纵使徐医生不时也说笑,但成德并没有减少对他的敬重,他视这位医生为救命恩人。
「反正我下班了,就让我送你一程好吗?」徐医生踏出医院时问成德,然后再把他带上自己的Series62开蓬Cadillac,「别客气吧!大家也是中国人,而且又是校友。」
「你这样对待一个病人兼手下败将真是大仁大义。」成德感激地,「将来一定要报答你。」
「好哇!」徐医生问,「不如现在就报答好吗?」
成德不明白。
「你是有家室的人,应该比较了解女人喜欢什么,可以替我构想一件礼物送给我的女朋友吗?」徐医生一边驾驶一边说话,「我买过很多礼物给她,但没有一件合她心意,想起也有点灰心。从前我的女朋友多是洋妞,我没有打算娶她们,所以自然也不会花心思讨好她们,随便买一份礼物,她们已经欢天喜地,直至我遇到Cynthia,我对女人便变得束手无策。」
「我又怎会懂得讨女人欢心呢?」成德笑言,「淑贤是我的初恋情人,所以淑贤就是女人,女人就是淑贤。」
「但淑贤始终是个唐人。」徐医生猜想,「她和Cynthia的品味可能会有点相若吧!」
「徐医生,我不是不想报恩,但我不了解你女朋友的为人和性格。」成德打算推辞。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一提到Cynthia,徐医生便心花怒放,「她五呎四吋高、身材是36、23、34,这是我上次送她到裁缝店度身做衫时偷听到的。」
「那么,性格呢?」
「是一个开朗、活泼、好动、奔放、聪明的女孩子,不过非常非常怕黑。」徐医生补充,「我们是在Stanford校友会中认识的,她比我年轻五年。」
「听来条件也很好,怎可以把你的Cynthia和我的淑贤比较,淑贤还未中学毕业。」
「女子无才便是德。」徐医生说时带点沉重,「和Cynthia一起,我很自卑。」
「怎会呢?」徐医生已经变了成德的偶像,偶像是不会自卑的。
「她的外祖父是战前上海最富裕的银行家之一,虽然走难来到这里,但仍然富甲一方。」徐医生说,「不过,最令我自卑的并不是Cynthia的家世,而是她那些非富则贵的追求者,我惟有以真诚打动她。」
「那么,你觉得她最吸引你的是什么地方?」成德问。
「什么也吸引。」徐医生想了一想,「不过,最吸引我的是她黑长而轻柔光泽的直发。」
「那么,你有没有送过梳子或发刷给她呢?」成德随口问,「第一个感觉一定藏有其重大意义的。」
徐医生把车煞停,「为什么我没想到?她视头发如命根。」
「在我电视台附近有一间卖梳子的小店。」成德提议。
话还未说毕,徐医生已把车子掉头。
两个男人气昂昂的走进店子里,不过他们差不多把店子翻转也找不到合心水的梳子,最后二人还是败兴而回,对于未能为徐医生找到礼物,成德耿耿于怀。
当日与徐医生分道扬镳之后,成德一直忙于电视台的工作,没有与他联络了。
转眼间地上深秋的枯叶已被初冬来的飘雪取替,但旧金山的雪总是不足以把圣诞变成白色。
圣诞前成德收到淑贤由香港寄来亲手编织的毛衣,他温暖在心头,包裹中还附着有一封家书。
成德:
家里各人安好无恙,奶奶的咳嗽已好转,她要我叮嘱你多穿点厚衣免着凉。香港已放宽制水,但愿四天供水一次的日子不再。转眼已半年,再等半年你便能完成任务回来。你在电话中提及救命恩人徐医生,愿你毋忘趁耶诞送上厚礼。世上庸医多得很,非医者便父母心,所以对徐医生应当感恩图报。
书少读,文笔不通,请勿嘲;但人情世故尚能明解。念甚。
淑贤字
成德决定听从善解人意的淑贤所提议,在圣诞前买一份礼物送给恩人,但如果送洋酒、香烟又实在太普通,所以他想了好久。男人就是最怕买礼物给别人。
某天放工,当他从电视台步经那间买梳子的店子时,他看到橱窗中一套翡翠色法国搪瓷、人手绘画花纹和24K镀金手柄的镜子和发刷。进入店子问价,原来是老闆急需套现过圣诞,才把收藏已久的这套三O年代古董镜子和发刷出售。
虽然这套梳妆用品价值不菲,但成德却没有太多考虑便买了,难得为恩人找到心头好,可遇不可求。
这套古董相等于成德一个月的薪金,但不知为何他蛮有信心此份礼物必定能令这位君子之交和他的意中人也满意。
虽然救人是医生的责任,但用心和关怀则不是每一个医生也做得到,在加上淑贤的嘱咐,他相信这笔钱是该花的。
成德把礼物包好,然后送到医院给徐医生,二人见面时笑逐言开。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吗?」徐医生如遇故知,「你的哮喘没再发作吧!」
「徐医生,你每天处理那么多病症,但你还记得我患什么病,真难得。」成德更能肯定钱没有白花,他递上礼物。
「是什么?」徐医生瞪大双眼,双手放在白袍腰间的两个大袋,「我是不会收的。」
「是感激你救我一命。」成德解释,「是我们要找的发刷,还有相配的镜子。」
「是发刷?」徐医生有点动摇。
「反正买了,就请你收下来,我这个大男人用不着。」成德索性把礼物放在徐医生的办公桌上。
「这个嘛。」徐医生抓抓头,「好,我收下,但礼上往来,有机会一定要邀请你饮红酒。」
「一定奉陪。」
「尊夫人怎样?」徐医生关心地。
成德轻轻拉一拉身上毛衣的一角:「是她亲手织的。」
「噢!从香港空邮过来的『温暖牌』,真羡煞旁人。」
「那么你又何时拉埋天窗?」成德关心。
「真凑巧,我打算今晚向她求婚,戒指也买了,所以现在有点忐忑。」
「结婚的话,千万别忘记给我请贴。」
「这个当然。」徐医生再次抓抓头。
「我就等你的好消息。」成德也为徐医生着紧。
一九六三年的圣诞和一九六四年的元旦,成德过得分外孤独,人在异乡,无亲无故,格外思乡。一九六四年初,成德被公司突然调往纽约,因为离去时很匆忙,没有机会通知徐医生,他俩自始失了联络。
一个男人娶老婆不一定快乐,但如果能娶得心目中的女神就一世也乐。虽然自己没有这福分,成德仍希望徐医生能得偿所愿。
自此成德心里永远挂着一个问号,他好想知道徐医生那次求婚成功与否?
第二章
2.嫦娥与LadyChatterley
六四年七月十九日,成德实习完毕回港,但淑贤在机场迎接丈夫时并没有显得分外兴奋。
当她见到成德从禁区大闸出来时,她碎步走前,是她身上的一袭长衫和脚上的一对「斗零踭」使她跑不得。
依偎在丈夫的臂弯,小鸟依人:「成德,我好想念你。」
「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成德安慰妻子。
但淑贤开始哭了。
「干嘛?我妈有事吗?」因为担心,成德胡乱揣测,「到底干嘛?」
淑贤不停地摇着头:「死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