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明人静,偌大的办公室内,独剩创意部门的总监室灯火通明。身为佳捷广告公司创意总监的杨海宁,正埋首在众多的企划案中筛选出最适合、最突出的创意理念。
蓦然,电话铃声响起。
“喂,哪位?”她冷冷问道。
“是我,还在加班?晚饭吃了没?”男友苏俊文充满关心的口吻。
晚饭?她看了看手上的表,天哪,都快十点了,她记得留下来加班还没有多久嘛,怎么一转眼就这么晚了?她刚刚还在想,再等一会儿工作完毕了,就可以去吃晚饭了,现在看来,该是改吃宵夜了。
见海宁不回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一定还没吃吧,你就是这样,工作起来可以什么都不管,饿了。累了都不在乎,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身体会搞坏的,我待会儿过去接你下班,我们一起去吃顿好的。”
“这么晚了,你就别过来了。我已经累了一天了,想回家休息。”海宁立即回绝他的提议。
“那……好吧。”他停顿了一下。“海宁,我们大概有一个月不见了,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明天不行,我还有一个英文家教你忘了?”
“那后天呢?”
“后天?难得一个周末,我辛苦了一个星期,你就让我休息、休息好吗?”海宁求饶似的说道。
俊文沉默了一阵,许久才开口:“海宁,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些问题吗?你根本就不重视我、关心我,别说不像男女朋友了,就连朋友都不如,既然这样,那——我们分手吧。”
“好啊。”海宁不假思索,立即脱口而出。
“你……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就当真?难道你就不能表现得在乎我一点吗?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年的感情这么不堪一击,你甚至连一点点想挽回的迹象都没有。海宁,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把我放在你的心里面。告诉我应该要怎么做,好吗?”俊文以近乎哀怨的口气说道。
怎么做?她从来没有要求俊文为她做什么。大学同学了四年,他也追了她四年,楔而不舍、不屈不挠,这种毅力与精神,让周遭的同学感动得想颁一块“天地动容”的扁额给他;可是,天也动容、地也动容,她却不动容,无负于“冰山美人”的盛名,她始终对他保持距离,冷眼以对。直到毕业后的第一年,在一次因缘巧合下,他把她病危的母亲急时送到了医院抢救,挽回了一条生命,之后,他们俩就走在一起,到如今也三年了,但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没有多大的进展,老处在原地踏步的局面。双方对经营这段感情都显得无力与怀疑,男的主动,女的被动,一个巴掌拍不响,有爱火但缺乏火苗,又怎能擦得出火花呢?
其实,海宁并非不想好好谈场恋爱,只是她无心也无力,生活的重担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哪来的闲情逸致去风花雪月呢?她要他怎么做?无论做什么,也不能减轻她一丝一毫的负担,他还不懂吗?除非
“俊文,你知道我的环境,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身不由己?”俊文大叫了起来。“谈个恋爱还得看环境、看身份、看家庭,这是两码子事啊!你非得要用这么牵强的理由来搪塞吗?你干脆直接告诉我,当初你肯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感激……”
“俊文,”海宁适时打断了他。“我们在电话里不要谈这个问题好吗?这样好了,后天晚上,我们出来吃个晚饭,有什么事情我们摊开来讲清楚。我再给你电话,拜拜。”
海宁断然挂上了电话,愣了一下,她随即整理一下桌面,拿起包包,离开早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走在寂静的长巷内,海宁踱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着,望着自己颀长的影子,影随人动,走在看似深不见底的长巷,仿佛像是无法摆脱既定命运,形影不离地纠缠着往后的人生,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今年二十五岁,台大外文系毕业,天资聪颖,处事沉稳,一毕业就进人佳捷广告公司,而她也从一般职员攫升到目前创意总监的职位,才三年呢。
佳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管怎么说,她平步青云靠的到底是什么呢?她有美貌、有才情,更有运气;去年一支化妆品的电视广告,她一举拿下了时报广告金像奖的金奖,震惊广告界,连带把初起步还名不见经传的佳捷打响知名度,而顺理成章的,她就这么坐上了这个人人垂涎的位置。
事业一帆风顺,也顶着台湾最高学府的学历,这在外人眼中看来,该是人到无求的境界了,加上天赐的美貌,更加衬托她浑然天成的气势;可是事实却不然,她身上一个沉重的包袱已背了将近十年,没有一个卸下的确定日期,让她对自己的未来始终感到访煌与无助,且无法释怀。
恨吗?当然。如果不是有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她的青春应该灿烂、有欢笑,而大学四年也不该除了课业以外,就只徒剩打工、赚钱;不论是舞会。社团、联谊,还是唯—一次的毕业旅行,她都—一缺席了,就连爱情也……束之高阁了。在大学时候,甚至出了社会,她的封号始终是“冰山美人”;对同学,对同事、属下也好,她从来不展现她的热情,吝于恩赐她的一颦一笑。其实,她早已忘了什么是笑,此刻她心中只有恨,恨父亲、恨老天爷、命运;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无不怨天尤人、自怨自艾,恨一切的不公平,恨她无法像一般同年纪的女孩一样,走自在的人生路。
高二那一年,她的父亲迷上了赌博,日以继日流连在赌场,还以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去借钱,只为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要翻本;可是一翻再翻的下场,却只落得两袖清风。猛然觉醒的时候,己欠上高达三千万的赌债,而他在一番哭天抢地之后,竟选择了上吊自杀,逃避责任的把庞大的债务留给了妻女……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了海宁到现在还不醒的恶梦。
家里的巨变,所幸没有影响到她的求学过程,她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第一志愿;毕业之后,她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担,不准母亲再做任何的工作。母亲向来体弱多病,而这几年为了偿还债务,一人数兼好几份的工作,更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一身都是毛病。
现在,她走到家门口。一思及当年为了还债,把辛苦多年买下的房子卖了,搬迁到这里租屋居住,三十坪大的房子住了三个人,虽然绰绰有余,但是内心深处,她多盼望有一个宽敞舒适,属于自已真正的家啊。当初卖房子,不过也只还了债务的十分之一而已,一直到现在,利滚利,每个月的薪水付了房租、生活费、母亲的医药费,还有弟弟的学费,其余的都贡献出去,他们连一点积蓄都没有。买房子?!这谈何容易?能否在三十岁以前把债务全还清,还是个未知数呢。人生,竟一点曙光都看不到。
她叹了口气后推门进去,一踏上玄关,即见母亲慌张地将一堆东西塞进椅子下。
她上前询问:“妈,你在做什么?”
“没……没有啊。你回来了?”洪曼娟坐直身子,像在捍卫什么一般,表情有些不自然。
海宁觉得不对劲,不顾母亲挡在前面,她弯腰低头,硬是越过母亲的脚后,把藏在里头一包东西给搜了出来。她看了看,狐疑问道:“这……这是干什么的?”
洪曼娟像做错事的小孩,怯怯地说:“这……拉链啊。我请凡静的妈帮我介绍的,价钱很不错耶,一个五毛钱;我算算,做一整天下来,也有好几百块钱,蛮好赚的。”
海宁忍着欲发作的脾气,说道:“妈,你是忘了医生怎么说的吗?你要多休息,不能累着,你一累,所有的毛病都会加重,这是很危险的。”
“我只想分担你一点嘛,而且做这种家工,一点也不觉得累,你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好?”
“妈,”海宁在她的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你这么一点钱帮不了我什么的,你就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吧。万一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再多的金钱都补不回来的,你懂吗?”
“我懂,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清楚,那……就听你的吧,我不做了。”曼娟还是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包拉链。
“那就好,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对了,今天有没有到医院洗肾?我忙了一整天,忘了打电话回来提醒你。”
“我……”她愣愣地看向女儿。“忘了。”
“忘了!?”海宁大叫了起来,随即大喊:“明武,你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