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墅的东厢走到西厢需要一些时间,尤其是他得不断停下来跟人说话。但他们终于来到他位在两扇沉重木门后面的私人厢房。「我的套房在这里。」他指向左边的另一道双扇木门。他带她参观了用餐室,家庭电影院,堆满玩具的游戏室和摆满各种书籍的图书室,其中不乏各类儿童读物。
「这是萝菱最喜欢的房间之一,」他说。「她喜欢看书。当然啦,她已经过了看童话故事的年纪,但我随时会补充各种适合她年纪的读物。」
「她几岁了?」
「十二岁。她正徘徊在儿童和青少年之间,无法决定她想要继续玩洋娃娃,还是想拿口红做实验。我不准她擦口红,至少还得等一年。」他微笑着说。
他转向她,目光却望向她背后。「就她的年纪而言,萝菱的个子非常娇小。我希望妳有心理准备,她的健康状况……不佳。我拥有她的每一刻都是上帝的恩赐。」
像龙陆义这样的人竟会说出这种话实在有点奇怪,但话说回来,也许一点也不奇怪。他打开一扇门,门后的房间敞亮、迷人。
「爸爸!」
稚嫩的声音像顶极水晶般纯净。朝他们而来的电动轮椅上坐着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她的鼻孔插着透明管子连接到轮椅背后的氧气瓶。
「萝菱,」他的声音充满疼爱,他弯腰亲吻她。「这是我的朋友詹夫人。莉玫,这是我的宝贝女儿萝菱。」他用英语说。
莉玫倾身伸出手。「幸会。」她也用英语说。
「幸会,夫人。」小女孩跟莉玫握手,她的手指在莉玫小心翼翼的掌握中仍然纤弱得令人心疼。龙陆义说萝菱十二岁,但她的身材看来只有六岁,体重可能连二十五公斤都不到。她非常非常瘦,皮肤白里透青。她慧黠的深蓝眼眸像她父亲,雪白的小脸上有着天使般的笑容,柔细的浅褐色头发用蝴蝶结扎成马尾。
她擦了口红。龙陆义跟莉玫同时注意到。
「萝菱!」他叫道,双手插腰,瞪了她一眼。「不准妳擦口红。」
她哀怨地望着他。「我希望自己好看一点,爸爸。为了詹夫人。」
「妳本来就很美,不需要擦口红。妳年纪还小,不适合化妆。」
「没错,但你是我爸爸,你始终认为我很美。」
「我认为唇彩的颜色很适合妳。」莉玫说,因为女生应该站在同一阵线。她没有说谎;萝菱很聪明地选了粉红色,而且只擦了薄薄一层。此刻重要的不是女孩瘦小的身驱,而是她的心智。
龙陆义不敢置信地耸起眉毛。「妳竟然跟这个……不听话的野丫头一鼻孔出气?」
萝菱听到她爸爸叫她野丫头而格格直笑。莉玫一脸无辜地面对龙陆义责备的眼神,然后耸耸肩。「不然你认为我应该怎样?」
「跟他意见一致。」萝菱说。「他认为他的女人都应该跟他意见一致。」
这次他的吃惊不是假装的。听到纯真的女儿说出那种话使他哑口无言地瞪着她。
「但我不是他的女人,」莉玫指出。「我只是个朋友。」
「他从来没有带别的女人来跟我见面。由于他带妳来了,所以我以为他可能想要妳当我的妈妈。」
龙陆义发出呛咳声。莉玫不理会他,对小女孩例嘴而笑。「不,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没有在谈恋爱,何况妳爸爸对结婚过敏。」
「我知道,但如果他认为那是我想要的,他就会结婚。他很宠我,无论我要什么,他都会弄来给我。所以我尽量节制我的要求,否则他会忙得没空做别的事。」
在她童稚的天真和信任中夹杂着超龄的精明。身体的疾病迫使她比一般年轻人提早学会内省。「在他还没恢复过来,我带妳参观我的房间。」她俐落地转动轮椅。
莉玫跟在轮椅旁边绕行房间。一个中年妇人面带笑容地迎上前来,她被介绍为萝菱的护士佩妲。她的卧室跟萝菱相连,以便随时照顾。
任何可能引起小女孩兴趣的东西在房间里都可以找到。各种书籍、录像带、洋娃娃、玩具和流行杂志都一一展示给莉玫看。龙陆义一直跟在她们后面,不被需要的感觉使他既困惑又茫然。
萝菱甚至拿出她的化妆箱给莉玫看,龙陆义再度发出呛咳声。那不是小女孩办家家酒,装在银色小旅行箱里的是全套货真价实的迪奥化妆品。
「我订购的。」萝菱说,不理会父亲的惊骇。「但每一样用在我脸上看起来都怪怪的,连擦点口红都像小丑。今天我先把口红涂在手指上,然后再擦到嘴唇上。」
「很好,这叫沾染法。」莉玫说,拉了张椅子过去坐在女孩身旁,拿出箱里的化妆品。「化妆也需要练习。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好看,因为它们不能突显妳的颜色。妳必须从实验中学习。要不要我示范给妳看?」
「要,拜托。」萝菱热切地说。
「我不准。」龙陆义气急败坏地说。「她还小——」
「陆义,走开,」莉玫打断他的话。「这是女生的事。」
他没有走开,反而坐下来,无奈又着迷地观看莉玫示范每一样化妆品该怎么用。萝菱仔细聆听莉玫说的每句话。在莉玫的指导下,只有极少量的化妆品实际涂在女孩瘦削的小脸上。萝菱端详镜中的自己,露出了笑容。「现在我看来不那么病恹恹了。」她满意地说。「谢谢妳,詹夫人。爸爸,你在看吗?」
「在。很好看,但是——」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找人把我化妆成这样。我不要一脸病容地上天堂。」
陆义脸上顿时毫无血色。莉玫替他们父女感到难过。
「我答应你我现在不会用这些化妆品,」萝菱说。「连口红都不擦,虽然我很喜欢。但是……万一。答应我,爸爸。」
「我答应妳。」他的声音沙哑而不自然。
萝菱伸手拍拍他的膝盖安慰他。「你可以把化妆箱收走,藏在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
他把她从轮椅抱到他的大腿上,默默不语地把脸颊靠在她的头顶上。「妳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需要它们。」最后他说。
「我知道。」但她的眼神却流露出不同的想法。
她看来有点疲倦。他摸摸她的脸颊。「想不想躺一下?」
「把我放在躺椅上,」她说。「有部我想看的电影。」
佩妲过来帮忙推轮椅和氧气瓶,好让陆义能把萝菱抱到躺椅上。他用薄被盖住萝菱的腿,佩妲调整靠枕,让她舒服地靠坐着。
「好了,」她往后靠在靠枕上。「这样看电影最舒服。」她狡猾地看他一眼。「是一部文艺爱情片。」
他已恢复泰然自若。「妳会把我的头发气白。」他故意皱起眉头。「文艺爱情片。」
「里面还有床戏。」她淘气地补充。
「不要说了。」他举起双手作出抵挡状。「我不要听。做爸爸的只能忍受这么多。跟詹夫人说再见,我们就不打扰妳看妳的文艺爱情片了。」
萝菱伸出手。「再见,詹夫人。今天真好玩。妳还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会。」莉玫心疼地微笑道。「跟妳见面很愉快,小姐。妳爸爸很幸运有妳当他的女儿。」
萝菱抬头望向父亲,再度流露出早熟的眼神。「幸运的是我。」她说。
他亲吻她,摸摸她的小脸,带着微笑转身离去,但他抓着莉玫的手却用力得快把她的骨头捏碎。
离开女儿的房间后,他硬咽地说:「天哪!」他弯下腰,双手放在膝头,大口深呼吸。
莉玫本能地伸出手想安慰他。她犹豫着,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轻放在他的背上。
片刻后,他站直身子继续往前走。等抵达图书室后才再度开口说话。「有时我真的无法承受。」他说,声音仍然有点沙哑。「对不起。我没想到她——我尽量不让她知道她的病情有多严重,但她太聪明……」他没有把话说完。
「她得了什么病?」莉玫柔声问。侧桌上有一瓶烈酒和酒杯,她倒了一大杯给他。他二话不说地一饮而尽。
「毛病太多了。」他转动着手中的空酒杯。「她的心脏有缺损,只有一个肾,还有囊性纤维变性。囊性纤维变性对她消化系统的影响似乎大于对肺脏,否则她可能已经——」
他语不成声,吞咽了几次后才能再度开口。「新药虽然有帮助,但她还是难以吸收到所需的营养。她经常进食,但长不大,体重也不增加。生长只有加重她心脏的负担。心脏移植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有囊性纤维变性。」他苦笑一下。「找到合适的心脏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身体只能接受儿童的心脏,但儿童捐心脏非常稀少。她的血型又是A型阴性,这使找到合适心脏的机率降低到接近零。即使有这样的心脏出现,医疗机构仍然认为健康的心脏不应该浪费在一个……还有太多其它毛病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