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回应的是猴叫声。
「开口说话。」霎时冷了两分的语气。
好一会儿,哀怨万分的人儿才隔窗开口:「那软软的床我睡不著……爬上屋顶睡,都会有人赶我下来。我那边不能睡,换了另一边也不行,连那棵看起来很大很舒服的大榕树,他们也说不可以让我这客人睡……」树借睡一不会怎样?山下的人好吝啬喔。她实在不明白。
「……」室内的人无言以对。
「不过我一踏进你的院子,他们就不敢靠过来了耶!你不让我进去没关系,我只要有屋顶就可以了。」窗外黑影坐起身,发出爬上屋顶的声音。
「侯儿,你不能睡在这里。」侯儿所惊扰到秦苑的人……应该还在附近吧?「女眷的住处在南院。」
「我只是睡在你上面而已,有什么关系?」她人已在屋顶上喊。
远处开始发出议论骚动声,若非左封迟耳力绝佳,恐怕不会听见。他轻轻蹙眉,并没有发现凤芸侯的话有哪里引人误会,只是再次怀疑自己这些年来的教养之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来即使把她赶开,她仍会像前几夜那样溜出秦苑,不知上哪棵树过夜去。背靠著床柱,他在黑暗中沉思,久久才妥协道:
「下来吧。」
「你肯让我睡屋里吗?」意外惊喜的声音,立刻来到他窗外。
「窗外有棵黑板树,你就睡那里吧。」
「哼。」她就知道!虽不满意,但他不赶自己走了。她赶紧跃上树,用身体试试躺起来的感觉,摸了摸树身,她咕哝道:「有点小,不过勉强可以接受。」
「要不要绳子?」半夜摔下来可不好。
但他的关心却让她吹胡子瞪眼。「我睡树睡了十多年,以前比这小很多很多的我都睡过,从来没有一次摔下来过!」他瞧不起她啊?
「那是因为你那时块头还小。」轻叹。
「总之我不会摔下来的。」她信心满满,身旁应和「吱吱」两声。
「随你吧。」
接下来便是一阵安静,凤芸侯窝在并不舒服的树上,却满心喜悦。只不过是他难得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话而已,为何她就觉得这远比学舞剑、跟玩游戏都还要开心上好几倍?
「好奇怪哪……」她按按自己的心,发觉那节奏有点怪异。
「什么?」低低地询问,那声音跟平时完全一样,在格外安静的夜里听来却音外充满迷惑人心的力量。
「没、没什么……」她猛踢了一下脚,把脚伸直,差点把黑猴给踹下去!
「吱!」黑猴受到小小惊吓,由主人的腿攀到颈部,死搂住不放。
「不要抱那么紧,你快让我无法呼吸了啦!」她把黑猴推到树的另一边,不解院墙外为何发出奇怪的抽气声。
「夜深露重,请院外的各位都回去吧。」左封迟的声音自屋内冷冷传出。
那明显不高兴的语音,让墙后的人一个个都慌忙撤去。
等到终於没有闲杂人等干扰,他才问:
「侯儿,还习惯这里吗?」
没想到他今晚居然有说话的兴致。她兴奋点点头。「习惯啊!」还说出下午时凡离偷偷带她进铸剑室,送了一把匕首给她的事。
「那……你喜欢这里了?」
「喜欢啊。」她哪边都喜欢啊。
「凡离呢?你也喜欢跟他在一起吗?」
「喜欢啊。」没有多想,她道。她也喜欢跟秦午阳在一起、跟黑猴在一起、厨房会分糕点给她吃的大娘她也喜欢,还有……大大的眼溜向窗户。
「这样就好了。」得到欲知的答案,他松了口气。「这样我就能真正放心了……」
「什么?」
他放心什么?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又问:「左……你刚刚说什么?」
这次他没有指正她的叫法,只是轻吟似的低语:「侯儿,你一向是个能令自己开心快乐的孩子。我那时候错怪凤师姐了,其实……我很感激她把你托付给我,给我这九年的时光……」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语气让她这阵子常有的莫名不安全都跑了出来。那低沉的嗓音充满了离别预感,彷如一个远征的烈士,正跟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诀别。
她满心焦虑,几乎都快要坐不住。
「待在原位别动。」像是看穿她的意图,他制止。深吸一口气,他终於说出他的安排:「我已经跟秦苑苑主讨论过,决定将你许配给凡离。既然你们互相属意,便可择日成亲了。」
「什么?!」凤芸侯错愕得瞪大了眼。
「也许你觉得太快了,但不要紧的。你们可以先订下亲,然后你在秦苑住下,直到你觉得准备好可以完婚为止。苑主已答应尊重你的意愿,我会先留在秦苑陪你一阵子。」
「什么一阵子?若你要回千寻山,我也要回去!」他打算把她一人丢在这里吗?
「我并不打算回千寻山。待你订了亲,我便可安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想法其实蛰伏已久,我想到各地去走走。」
「到各地去走走?」她一怔。他?这个连市集都不愿逛的人?
这个来到秦苑五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到处看看的人?这样的人--他想要独自去各地走走?
「我想用下半辈子的时间来云游,到处游历见识。你既然已经有了归属,就安心在秦苑住下。」他再次强调。「我只想一人安静上路。」
他真的决定丢下她?她终於弄清楚。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她激动站起身来,扑到窗边大喊:「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要!」
「侯儿,消声些。你会吵到他人的。」左封迟语重心长道:「你不可能一生都留在师叔身边。凡离年轻有为,他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为什么要他陪?我不要他!我也不要留在这里!」她大力拉扯著紧闭的窗户,根本不顾自己发出了多大声响,任凭他怎么劝阻也不听。
终於,窗户由内打开,她滚了进去。
清瘦的人就立在窗边,仅著一袭白色单衣静伫在黑暗之中,几乎像是一抹幽魂。他低声道:
「你不会是一个人的,以前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将来你们成了亲,凡离便是你丈夫,也就是你的家人。再说,秦苑的人多热闹,是你一直喜欢想要的,你不会感到无聊或寂寞才对。」
「我不要其他人!」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牢牢抱住那比以往消瘦许多的腰身。「我只要你一个人就好了,有你就够了!其他人我谁都不要!」
「别再胡说了!」左封迟低喝,内心莫名刺痛了下。想挣开她过於亲匿的举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推开。「放开,快放手……」
他愈是吓阻抗拒,她愈是搂紧了他,两人之间不存一丝缝隙。
他逐怒声道:「若你再这般不肯听话,我现在立刻封住你穴道,从此远走高飞,今生今世不再见你一面!」
「你不能走!不能丢下我!」她慌了,无措地抬起头来。「我根本不想成亲,是真的啊。」他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凤芸侯焦急地搜寻著他的视线,却一直无法捕捉。他的眼神……好似眼前没有任何东西似的!好怪……
「别再孩子气了。」他别开视线,不看她一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往后奕云山庄就是你的娘家。婚期最晚还可拖两年,之后择定吉日,你皓月师姑便会前来为你打点一切。」
「那你呢?」为什么之后都没有提到他?「为什么要我回奕云山庄,而不回千寻山?你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
「我云游天下归期不定,也许几年就回来,也许是数十年,唯有你师姑才能周全照顾到你……」
「我要跟你一起去!」看他把一切交代得如此清楚,让她的恐惧更盛,彷佛他这一走了就永远不再回来。「若你真的要走,那我也去!我会很乖、很听话的。去什么地方都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若真要听我的,就听这次吧。」他疲倦的声音低沉如夜。「你已经许久都不曾遵守承诺了。」
「不,这是最后一次--」
「别再说了。」他闭上眼,心意已决,不再容她任性。「整件事情我都打点妥当,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情。」
夜更深了,四下无声,两相沉默,就在左封迟以为她已妥协时,她却以一种他从未察觉的坚决成熟口吻说:
「我不论你说什么,只要你走到哪里,我就会跟你到哪里!你不让我跟,要自己一人先走也无所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说你下半生要云游天下,那我的下半生就是要找到你!」
如同誓言,更像告白。无畏千里情奔的坚定。
「你--」他心猛地一跳。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这种语气跟态度,跟她那眷恋爱慕的眼神……难道她对他……这怎么会?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依赖……
心弦悸动,左封迟力持沉稳的情绪,也不禁开始翻涌。他心如海潮,她的话却像是暴风,轻易掀起他心中的狂浪。她对他……她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