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显得孤寥神秘,他眼眸直望她睡房,心闷窜得痉挛。
妲己冰冷僵直的身子,划刺他血液发疼,硬是止住了想再偎近的冲动。
玄貘仰头灌入一大口,醉不了,他清楚得很。愈喝愈醒,所以,遍尝天下美酒,嘴沾过,便知酒名。
“主子。”武二也拿了瓶玉泉烈酒,飞上屋顶,就坐着。
那睡房门倏地开了条缝,一双褐眸探头探脑。玄貘身怀绝顶武功,眼力好得看出她蹑手蹑脚。
妲己轻巧地阖闭房门,撩着过大的男人褶裤绯衫,轻移脚步。
“她要逃。”低语间,竟不免苦涩涩。“别跟来。”
武二连动都没动,享受玉泉滑顺的酒香,还一并接收主子遗下的烧春。
她小心地不碰出半点声响,但晾挂身上的袍衫,使她有几次都险些绊倒,幸好,反应敏捷,及时扶了正。
若非玄貘,每每使出掌力,她怕是要四脚朝天,摔得鼻青脸肿。
这玉叶金枝的娇躯,连走路都东倒西歪,还逃亡哩。
她齿咬下唇,轻轻呼气,没了道术,就不再是那御风飞行的妲己,更不是那来去随意、自由自在的妲己。
没有月光引路,她只能摸黑,转出茶馆后门,直往五丈原走,路面霜结,举步维艰,她要先找到妹妹,再一同出海往西岛。
才走了一小段路,她就弄得顶上方巾歪斜,罩袍沾污,连方向都搞混。
水气开始布满眼眶,原来,她以前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也无妨啊,她是那当今道术第一人。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是,寸步困难,这样,还会是天下人痴心妄想的妲己吗?都到这时候,还不忘挖苦自己,讥讽也是她冷漠性情之一,因为惯来孤单,从不被了解。
窸窣、窸窣……
她止了脚步,屏住呼吸,对上那冰寒的光,大蛇正吐张信子,猎捕食物气息,就在要往她身上扑来时,竟怵然倒地,呜呼哀哉。
“谁,是谁?”妲己回头张望,莫非有人跟踪,看不到任何身影,难不成是鬼魅魍魉?
魍魉鬼魅她不怕,世道人心比这还丑陋歪邪。
玄貘心里焦急,却仍未现身。
难道,她还没看到五步之远的前方是一斜坡,再过去些便是万丈千壑,若失足掉落,是要粉身碎骨。
她竟还一步步向前。
最终,他出声:“小心前面。”
飞身拥她入怀,翻滚地上,使力往另一边旋去。
玄貘将她的头固定在心坎上,不让粗石碎粒伤她一丝一毫。
她被钳制在他四肢内,一动也不能动。
直到翻滚停住,玄貘在下,她在上,她奋力想推开。
“要死也不是这种死法,笨瓜,再过去些就是悬崖峭壁,你啊,就这么想死,蔽体咒死不了,就干脆跳崖啊。”玄貘如果没跟来,后果真不堪设想。
她双手抵住他胸口,抬头,眸子冷凝,直到看见他眼底温和、脸上擦伤、衣物撕裂,她神情竟不可思议地柔和了,不舍啊……
怎会?五丈原上,远穗楼的奴仆,至少伴了她十二载,死的死、伤的伤,她都能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生了终归死亡,生了终有病老,向来如此,不是吗?
玄貘将她头按回胸口。
“不要拒绝我的怀抱,我宁可自己是头豹子。”胸膛上的温度好暖好香,玄貘放不开手了,就希望在她道法恢复之前,能说服她留下。
她竟不厌恶玄貘的气息,还闻到他一身烈酒喂出的浓郁。
“你醉了。”
“我是醉了,宁可就这样醉一辈子,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你。”玄貘顺她心意。“我知道你没受伤,但我累了,休息一下,等天亮我们回茶馆。”
他侧身,将她更搂进怀里,拉出大半袍衫覆她。
男人体温,偎暖她冰寒的脸、冰寒的手,或许,还温热了她的冷情冷性儿。
水气泛出她眼眸,是哭吗?濡湿了玄貘胸前单衣泰半。
这世上,除了阿娘的慈爱,还有人待她好。
但是,她能去依赖吗?
如同妹妹依赖她般地去依赖另一个人。
尤其,还是个男人。
※ ※ ※
天方亮,寒气逼人,衣衫上尽是露珠结霜,却未沾惹风寒。
玄貘翻起身,轻巧将怀中人儿抱起。
她乌亮发丝拂过鼻尖,轻轻吻了口,顺且还啄了记她唇瓣。记取前次教训,玄貘不敢太粗野,免得惊扰她,他得意低笑,不敢太放纵。
这睡颜也极丽艳,酣眠中的她没有任何防备,他细细瞧着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将她搂得更紧。
怜爱喔!原来就是这心上厚实的甜蜜感。
一再再的怜惜情意,无论她有无道法,都是一个样儿,仅仅是个女孩儿。
望去满原冬色,腊月将尽,春将叩晓。
不禁,眉头低敛,自是带她回玄玥,却避免不了西岛内部的矛盾,无妨,看来,言露王姊不能怪他太小人,谁要王姊不守信诺,又恶霸的只会拿王父、王母欺压他承继玄玥,所以啰……他轻笑出口,竟不可抑制地狂放。
那盘旋在她头顶的声响,吵去她的眠。
“玄貘。”仰头,望他开怀模样,打从她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这般放肆的笑。
她看得傻愣,他亮灿笑容。
“醒了,走。”拉她起身,自然牵握她葇荑。“你扮男人,一点都不像,遮也遮不住这张会引人觊觎的脸蛋。”
她拒绝和他接近。
“你会冷嘛。”不许她离开身侧。“不然,我抱你喔。”
“你趁人之危。”睨睇他,发现玄貘一身擦伤破皮。
不算在意,但,还是看入眼里、放进心头,不然,妲己向来是看了也当没看见,才能没怜悯的冷眼旁观。
“我才没趁人之危,你道术高强,若不趁现在巴着你不放,等你恢复道法,你只要随便念个咒语,我就得变小猫、小狗去。”他汪汪、喵喵叫,存心逗她。
她抿住唇角,扬了个眉,这人,还真不畏她。
被人畏惧惯,她总一个人。
“为何救我?还三番两次?我们萍水相逢,非亲非故。”
“谁跟你非亲非故?你阿娘是我王母的闺中密友哩,你腕上的芙渠向玥,和我王母形容的一模一样。”
“你果真是西岛王储。”所以,他纵论事理的恢弘气度,其来有自。阿娘愁忧的脸,在提起西岛和故友时,才明亮美丽。
“才不是什么王储,我来去自如,九岁出海,踏过三海五洋。所以,我带你回西岛,你本来就是西岛人,去他什么东霖的。”
“东霖,我不在意,我要先找菂菂。”
“弟弟?你不是只有一个无艳妹妹,还是你妹妹的小名叫作弟弟。”
“不是弟弟,是菂菂。”她在玄貘掌心划着。“东霖的意思是莲花之实,是我娘帮我们取的小名。”
“那你也有小名喔?是啥。”
她不答,这话题到此为止。
但玄貘哪肯。
“你好小气,我都为你不顾性命,摔伤一身,还差点五腑六脏碎裂,你就连个小名都不告诉我,那我哪天真的成了鬼魅,一定缠你不放。”为加强可信度,玄貘还干咳好几声,以示伤重不轻。
他不会道法,可武功上乘,天下间没人为难得了他。
他孩子气极的俊脸立即偎上妲己肩窝,别扭着。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你搔得我好痒。”她双手推去玄貘头颅,这人啊,让她无法拒绝,甚至是在意了,写在他掌间。“阿菡。”
“阿菡、阿菡……”他连说好几声。“以后我只管叫你阿菡、阿菡,你说,以后这世上没有妲己了,好不好?就让妲己在五丈原那场埋伏中殒命,这世上,只有阿菡。”
其实,妲己也罢,阿菡也罢,都同样只是玄貘眼前的她。虽然,她嘲讽传言,看似未受流言干扰,却是因传言缚得不能随心随性。
她细细想来,那十七个寒暑,还竟挤不出点啥来,除了妹妹,除了阿娘,却是孤单一片。
如今,心底却多了份惦念,望进玄貘这张脸,阿菡想寻出自己为何更改。
曾经,看望不入眼的,都一一收入眼底了,最多的,是玄貘身影。
那便是依赖吗?
就如同妹妹眼里,不是阿娘,便是她菡姊儿。
褪去东霖公主华丽绸衫,阿菡着穿男人袍衫,长发收拢冠帽里,一身文人装扮。五丈原上,玄貘陪她狂找大半个月,仍探听不到妹妹下落,或许妹妹已经出海,她决定先与玄貘出海东去玄玥。
春寒料峭,愈南行,气候愈温热。
她坐在马车内,一路颠簸,扯去身上披风,摇着宽袖,扇凉。
“热啊?那把窗衣拉开就是。”玄貘横过手臂,探往窗口。
“我不想看外边景色。”
“这一路风景凄凉,看多了也心烦,我怎么没想到,你再怎样冷情冷性,一旦亲眼目睹国未破家已亡景象,也会伤怀。”
阿菡未答腔,她绝无玄貘叨念的那些情绪。再多的残破都一样,纵然之前是繁华荟萃又如何,她对东霖并无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