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则外罩轻软金碧毛裘、内着蝶扑花织绣白绸,一副王室人家装扮,还得忍受右手握着个公主打扮的美仆。
她极讨厌和生人过度接近,就连有血脉相连的木兰、昭君都不例外。
一路,秋风飒冷,薄暮西斜,菅芒婆娑,望不见半点人烟,应是躲过了敌兵追捕,她心上笃定的盘算。
神情间,少了抹方才肃穆的戒备,这时,她顿下脚步,回首,眼神停在王妹身上,满是揪心怜惜。
毁容丹夺去妹妹的清丽容貌,愤怒在她胸臆间起伏,她哪还有心情去看望远端烧得火红的城池。
“围住她们……”人声划破秋风呼啸来去的五丈原,轰轰地由远而近。
莫非,中了埋伏。间杂奴仆的惊呼声音。
“是妲己,抓住她。”发现猎物的欢腾兴奋。
“留活口。”来自四面八方已然迫近的鼓噪。
此番出奔,她没太多士兵护驾,除了丽京城内已无多余兵将外,她更自恃为当今道术第一人,性子冷情,厌弃生人,愈简单的随从愈好。
因此,包含贴身侍从哑仆、远穗楼里的差役侍女,也不过十来人。
才须臾,从菅芒草中冒出的彪形大汉,个个褶裤绯衫打扮,约有数百,已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她化出一柄叱阎罗剑。
据说此剑以人血喂铸,阎王见之也得敛眉低叹,倒不是畏惧,只恐阴司地府将多添无数剑下魂魄。
“来,美人乖乖,放下刀剑,我不会伤你。”一双色眼骨碌碌在妲己艳绝无双的脸蛋儿上打转,还暗自淌了数滴口水。
话未毕,叱阎罗剑气已夺去那人双眼。
“啊,我的眼。”裂痛地抱头乱窜,像地狱焚火烧了一身。
这一剑使得几百名大汉止住往前包围的举动。
立于重重绯衫汉子外,一对主仆远远旁观。
“她那剑确实了得,以她这刚烈模样,黄麟就算有备而来,她也会宁死不从。”他低眉,为她沸腾的杀气。“武三,这就是战祸,不管最后结果怎样,都没有人是赢家。”
“少主,武三不懂。”摸摸脑袋瓜子,主子的话有时还真听不懂。“没有赢家,那又何必开战?”
他笑得飘忽,想着东霖土地的承平岁月不再。人命不论贵贱高低,在他心底,都是该珍惜的。
这数百汉子训练有素,并非盗寇之流,却刻意卸去盔胄,隐身草莽。
妲己眼眸流转,杀气沸腾。
“哑仆,保护菂菂。”姊妹俩的小名只有身旁人清楚。“我不准菂菂有任何损伤。”
忽地,直冲妲己及假扮的无艳飘飞细白粉末,叱阎罗剑只挥了两下、幻出一瞬间的千万剑形,便从她疲软的手垂落,那是、那是……
“已销魂”,阿娘说过,道法再如何高深,碰上已销魂,失了心智,就得任人宰割。
不,绝不随人宰割,她凝住涣散去的心神。
事至此,妲己仅能以深层吐纳振作。若非瞅见哑仆执意跟随的忠心耿耿,硬是带了十多名奴仆出奔,她早牵扶妹妹御风飞行,已去百里。
假扮无艳的美仆应声斜倒,还没机会往黄土地跌去,便落入彪形汉子手里。对方因而士气大振,一刀刀砍向单薄的东霖人马。
微弱惊骇声隐在刀剑铿锵碰撞的尖锐中,显得多微不足道,一小队跟随两姊妹的兵仆,已是死的死、伤的伤。
她收慑心神,奋力提起叱阎罗剑,节节败退的身形,往妹妹方向移步,管不得前方敌人,她侧转头。
“哑仆,驮菂菂走。”那是她最后的凝神元气。
话甫落,哑仆化身大鹏鸟,妲己使了移形幻身术。
“菡姊儿。”她哑哑的声音充满哭意,见到姊姊左手腕被画了道血口子,洒了金碧软裘一片殷红血渍,怵目惊心。
“走,我在母亲的故乡等你。”将妹妹抬移到大鹏鸟身上。“记住,菂菂。”
她这举止,看在玄貘深邃眸里,颇觉殊奇。
民间传言,妲己、无艳身不离形、形不离身,怎么无艳落入黄麟军手里,她竟未奋力抢救,反倒让仆从化身鹏鸟驮走了个奴仆,莫非……
果真聪颖非凡,妲己已料算此行凶险,对无艳另有安排。
玄貘露出激赏眼光。
姊妹情深,世人所言不假。
“少主。”是武三的低缓声音。“已安顿好无艳姑娘,麟少主说他要妲己,无艳给我们。”
他上五丈原,只有贴身亲信跟随,就如王姊所说,是来凑个行军对阵的热闹。
“不,无艳给黄麟,我要妲己。”不容异议,玄貘身手迅捷,跃入打杀行列。
她左手腕痛裂,叱阎罗剑重沈,意志逐渐模糊,抬眼望了下晕黄天色中愈来愈模糊的黑点。
“永别了,菂菂,你要坚强。”话语模糊抖颤。
东霖妲己岂可任随宰割,非得落入他人手里,身不由己,她宁可死绝。
她眼底戏谑味儿十足,讽笑世人,揶揄自我,“有妲己,得天下”,世人作白日梦去吧。
地府阴司倒没能空旷多少,她杀得血红眼,是世人可恶,姊妹俩何曾愿意卷入这天下争夺的风波。
哀嚎四起,她元气耗尽,冷汗顺延脸颊,滴染雪白唇瓣。睁大眸子,怒视着团团围绕、人数锐减的绯色身影。
为了猎捕她,折损生命,遍野白芒染红,她妲己,也值得了,冷冷扬起唇角,得意有许多人陪葬。
玄貘欺身至黄麟左侧,以气力支开那往妲己左手臂砍去的大刀,大刀一偏,碰落了叱阎罗剑。
一双澄明清澈眸子蹦入她眼底,在众多绯衫汉子里,妲己望见了。
那湛蓝瞳子终于愿再入梦,她寻得顽执苦烈啊。
妲己最后一丝理智,倾尽生命呢语“蔽体咒”。
有那双不染俗尘的目光,送她最后一程,是该满足。
她没意识到喃念蔽体咒的同时,符语随心念转生,下了个移形幻身术。
不自觉的……
一声长吼,惊骇扰攘,武三扒开重重的黄麟军队。
“少主。”
再一声长吼,飘散在菅芒摇曳、秋风萧萧的五丈原。
这些,都不在妲己的意识范围里了。
※ ※ ※
噬血脉、蚀形骸的痛楚覆住妲己全身,是蔽体咒的阴毒。
那死亡幽谷,上从王族亲贵、下往庶民奴仆,没人幸免。
是错觉吗?她身子传来陌生的温热,鼻唇有被舔过的湿滑。
怎么可能?蔽体咒下,形骨不存,魂飞魄散,一丁点盲昧意识也没,就连地府阴司都网抓不到她魂灵。
她再不入轮回,更无惧魂形具灭。
太清晰了,那双她阖眼前凝望的清澈眼睛,是最后影像,也是十七寒暑以来的唯一梦境。
那飞笑眸光,没有人心险恶,没有世道复杂,没有龌龊勾当,是阿娘妹妹之外,唯一良善的温和,她深深惦念着。
八岁那年,远穗楼里,她成全了……或许,她还不能体会,也就没有所谓的成全。
“皇上驾到……”远远地,声音未到,宫门已被大力撞开。
“碰”的巨响,震遍。
那个权力仰天的东霖男人来了,新宠伴随身侧招摇。
“你这妖女,离孤远一点,当年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姿色,孤也不会让你入皇城,而你回报给孤的是什么?这楼里天天青光红影、乌烟瘴气,你是给孤使了什么妖术?咒孤惨死,咒东霖亡灭是不是?”
“皇上……”这男人,仍是当年深爱的模样,竟没一句话是他该出口的。
阿娘为何不化出叱阎罗剑?
斩杀他,又有何不可?
第二章
虽说那男人是九五至尊,阿菡身上还有大半骨血是来自他,却打从心底轻蔑,哪承认他是父皇。
他有伟大到要阿娘终日低眉吗?就算他权力盖天好了,也不过是色欲横流、贪夺天下美颜的色胚一只。
阿菡齿咬下唇,眼里冰寒张扬,下意识抓握妹妹,退到紧邻内殿的偏厅去。
否则,她铁定召唤叱阎罗,让他血溅当场。
反正,他们老说阿娘是妖女,那妖女所生的,不是妖女还是什么,称了他们心意不正好。
“来人,给孤瞧瞧,这妖女是施了啥妖法,害孤近来老晕眩头疼。”远穗楼里,残坏一片。
术士乩童摇铃挥剑,念念有词,说是驱魔除妖,确保国运昌盛。
阿菡唇角上扬,眉眼得意,这庸君忠言不听,专信谗词,世上哪有长生不老的丹药,吃多了,自当尽早往阎王跟前报到。
“皇上,别气、别气啊。”东霖皇的新宠,狐媚地撒娇。“这妖女不值皇上动怒,把她打入大牢,就好了嘛。”
“爱妃所言极是。”
喧嚣扰攘渐平,那男人摆驾离去,她牵着妹妹奔往阿娘身侧。
“阿娘。”阿菡前襟染了滩鲜血,是阿娘呕出的。
她双手握拳,化出叱阎罗剑。
“阿菡,不要。”收起女儿手里的叱阎罗,神情慈爱,眼底凄楚复杂。“阿娘对不起你们俩……菂菂有阿菡便够,再多,为娘也给不起。”握住一双女儿的手交叠。
然后,用尽最后凝神元气,淤血汩汩自肺腑窜涌,那是身为人母的最后心力了,封住菂菂的天赋异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