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算了。”他还是维持着好风度的笑。“下班了,明天见。”
似乎是巴不得有这句话,郑少繤飞也似的跑出护理站。
严降昊笑笑,将病历中需要注意的事交代了护理站人员,又跟她们闲聊了一会才转身离开。
可能是时间耽搁的原因,他看到换好便服正要回家的方澄雨。
她穿着一件稻禾色的窄腰绒衬衫,咖啡色长裤,同色短靴,一身秋色,原本跟同事有说有笑,一旦看到异性,笑容立即变得生涩腼腆,典型的尼姑学校症候群。
直接约她?
不,她不像那种一约就点头的人。
那么,找个藉口吧。
严降昊再度扬起那抹久经练习的温柔笑脸。“下班啦?”
“嗯。”
“对了,我想请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较大的唱片行。”他知道她最大的嗜好是听音乐,类别不限,曲风也没有特定的走向,喜欢的乐团是英国的Suede及日本的X-JAPAN。
果不其然,方澄雨眼睛一亮!“严医师也喜欢听音乐吗?”
“从读书开始唯一的嗜好。”他注视着方澄雨的表情变化。“来台湾后,因为路不熟,好久没买新唱片了,今天中午的时候听了一下广播,发现很多歌都不错,原本想直接问郑少繤哪里有唱片行,可是她好象有事,走得很急。”
方澄雨一脸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在转角时碰见,看到她用跑的离开。”
“所以,”他潇洒一笑,“能不能请你画张简图给我。”附近的路很复杂,根本不是一张简图可以标示出来的。
“嗯。”她略感为难的蹙了一下眉心。“我带你去好了。”
严降昊微微一笑——他是以退为进,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掉进陷阱。
“不会耽误你吗?”体贴别人是一个好医师应有的行为。
“不会的。”她冲着他一笑,“等我一下,我先打个电话。”
他看到她走向柜台,拨了号码,低声说明要晚点回家,对方大概也是在交代些什么,只见她拼命的点头。
看样子,家人很关心她呢。
这也是当然的,她是被护长大的温室小花,禁不起风吹雨打、朝露浓寒,他当然不会做那阵打乱生活的风雨,那太明显,他要她只能自己舔伤,不许她被别人同情。
让她自然凋零……面对无人的长廊,他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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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街道显得十分飒爽。
日渐西沉,天边红云翻滚滚,行道树已由夏季的鲜绿转为褐黄,红砖道上满是风干落叶,景致十分宜人。
严降昊与方澄雨走在人行道上,相较于另一侧的车水马龙,两人显然悠闲多了。
大小路上车子好几个弯后,他终于看到一家连锁唱片行的招牌,距离大概在一百分尺之外。
“就是那了。”她看起来十分快乐。“严医师喜欢听哪种音乐?”
“很多。”他故意投其所好,“像是Suede那种实验性强的音乐,或是在J-POCK中承先启后的X-JAPAN都很喜欢。虽然后者已经解散,自杀的吉他手也不可能再复生,但是好音乐是历久弥新的。就像猫王、约翰蓝侬,过世那么多年,但却从来没有被人们遗忘过,所以我想就算经过二、三十年,一定也还有听X-JAPAN的人。”
方澄雨笑了,高兴的模样一如每个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一样。“我也是这么想的。”
鱼儿……上钩了。
比亿想的要简单多了。
于是,他们继续聊着音乐,从中文说到西洋,再从西洋绕到东洋,当然也包括了许多演奏及歌剧作品。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音乐。
当然,他也庆幸自己的准备功夫做得十分扎实,各式乐评说起来头头是道,听得她眼神灼亮。
终于,他们与唱片行只有一街之隔了。
方澄雨扬起一抹达成任务的快乐。“到了。”
“你好象很高兴。”
“嗯,因为我……”
“因为你怎么样?”他微笑,鼓励她再说下去。
她的声音突然小了起来:“我、我……一直想跟你道谢,可是郑少繤都在你旁边,我、我怕突然冲上去道谢会给你带来困扰,所以,我想,呃……就是……”
严降昊懂她的意思了。
她会主动陪他出来是因为她想跟他道谢。
这倒是让他有些啼笑皆非。
方澄雨见他不语,连忙道:“我平常在这买唱片,老板是中盘商,价钱上便宜很多,所以我总是绕路过来买。”
他还在玩味上一个问题,没想到她马上又有惊人之语——为了便宜几块而绕路过来买?
据他所知,方家的经济环境不错,不知她怎么会像个小犹太似的?
于是,他明知故问:“你需要负担家计吗?”
“不是,只是、只是……”她突然有些结巴,“能省则省……而已。”
他莞尔一笑。“看不出来你这么精打细算。”
“像主妇对不对?”她看起来有些泄气。“家颐常说我未老先衰。”
“不会,节俭是美德。”
“真的?”
他微一笑,点了点头,几乎是在瞬间,他发现了这次的微笑在他的掌握之外——他原本没打算要对她笑的,却因为她的样子太有趣而失去控制。
所幸,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笑着告诉他,号志灯刚刚转换,他们可以过马路了。
唱片行中音乐放得震天价响,里面大把大把的学生,有的在试听、有的一片一片拿起来看,又一片一片放回去,有的则是拿着两片CD一脸左右为难,显然在经济压力下已陷入天人交战。
“以前我也常这样,尤其是强片齐出时。”方澄雨笑说:“挣扎再挣扎,不犹豫二、三十分钟没办法下决定的。”
“是吗?”
“嗯。”她丝毫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因为还是学生,一次买太多会有罪恶感。”
“罪恶感?”这对他而言倒是个新鲜的名词。
她坦荡荡的看着他。“是啊,没在工作,拼命买东西,感觉很奇怪。”
他再度微笑了,真是有趣。
到底是中国人的敦厚天性在浮华世界中再度复活,还是在教会学校成长求学的她被教育得太彻底?
他认为钱之所以为钱,就是要人花用,而不是要人储存。
中学以前,他坐着私家房车上下学。
十五岁进入哥大,严降昊旋即在上西区的双塔公寓租下一个大单位,紧邻公园大道的高楼,一开窗,中央公园的景色一览无遗,秋风冬雪尽入眼中,极赏心悦目。众邻居包括多位知名影星,诸如戴安基顿、达斯汀霍夫曼等等,而历代有名住户则以玛丽莲梦露及马克斯之属为代表,星光如此灿烂,价格之高,亦可见一斑。
钱,身为严家唯一继承人的他有的是,只要是能用钱买的,他就一定买得起,但他真正要的却是散尽家财也换不回的。
他握紧了拳头,正不自觉的回溯到昔日阴影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人正在摇着他的手臂。
他回过神,看见方澄雨一脸担心的神色。“严医师,你还好吧?”
“唔,没事。”
她微微一笑,没再追问。“我们出去好了,这里太吵。”
出了唱片行,红云已然不见,天空是洒泼整顷墨汁后的结果,深得像是要将人吸进去般的黑色。
他看着她的侧脸,仍是一派的真挚坦然。
风很大,她的发丝在风中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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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降昊对自己的耐性一向十分有把握。
他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亦懂得不能过分迫近,“心细”是古往今来成功的必备条件。
就拿方澄雨来说好了,他跟她当了一个多月只打招呼的普通同事,直到秋季来临,他才找机会请她帮一次忙。他的目的当然不是买唱片,而是在不经意气氛中与她更接近一些。
从唱片行出来,他没趁势约她一起吃个饭或是看场电影,只礼貌的说要送她回家。
车上放的是澄雨喜欢的唱片,他们绕着音乐,聊得很愉快,直到方澄雨请他停车时,他才故作惊讶地说:“我就住过去一点。”然后,他指着视线所及的一栋大楼说:“就是那儿,我住十七楼。”
那是附近有名的单身大厦,每栋都是卧室、客厅、阳台、卫浴各卫的形态,二十多坪,打的是都会单身男女的市场。
她一怔。“你一个人住?”
他含笑以答:“是。”
“有朋友住附近吗?”
他根本没有朋友。
他的时间很宝贵,不可能浪费在交朋友这件事情上。
面对她清澈的眼神,他面色不改地回答:“我的朋友全在美国。”
“这样,万一生病的话不是没人照顾你了吗?”
严降昊原以为她会问他寂不寂寞之类的问题,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个答案。这倒让他有点意外。
他莞尔。“不愧是护士,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她又笑了,很不意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