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洁哑口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她在床上又躺了两日。平毫和守谦在她清醒的时候从不露面,想必是在忙伯伯的丧事罢。守谦或者是因为往事被揭开了不好意思见她,但大哥又何至于连看她十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呢?是不是他的罪恶感又开始作祟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呵!
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料到的怒气陡然间淘淘涌起,刹那间焚尽了她所有的体谅与同情。这算什么嘛?无论是怎么样的自我惩处,六年的光阴都应该够了!偏偏那个人——敢情他是在自责之中活得太久,竟不知道正常日子该怎么过了?
可惜的是,人在病中,就算她想找平浩吵架也没那个力气,更别说她根本不知道平浩几时在家。如果不是玉翡陪着她的话,这病中的时日可难挨了。偏偏再过两天,玉翡看着她在房里行步缓慢地活动筋骨的时候,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遗憾的微笑。
“我明天要走了。”
“玉翡?”以洁吃了一惊,那位特别护士点了点头。
“我本来是你伯伯的特别护士,记得吗?”她温和地说:“现在这里已经用不着我了。”
“还有我啊!”
“你?”玉翡好笑起来,发现她的朋友在病中变得撒娇了:“你也太奢侈了吧?只是一个感冒就要一个特别护士跟着?”
以洁的眼睛暗了一暗,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舍不得你啊。”玉翡叹了口气:“但我有工作要做。医院方面发通告给我,说有一个患者希望我去照顾。”她静静地微笑:“那患者已经换过好几个特别护士了,都不满意,把人家一个个给骂跑了。护士长对我说,如果连我都应付不了他,那她也只好投降。”
看见以洁不无疑问的眼神,玉翡笑着耸了耸肩。
“并不是我特别温柔或特别会应付刁钻古怪的病人,而是因为——”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相信吗?是因为我读了很多的侦探小说。”
“什么?”
“最起码,护士长是这么告诫我的。”她走过来拉住了以洁的手:“今天天气蛮好的,要不要到花园里去散散步?”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你那个新患者听起来很有意思。”她有些茫然地说:“别忘了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
“就是啦。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碰得到。”玉翡微笑着说,很高兴能将以洁的心思引开了一些:“有一次才好笑呢,我……”
玉翡的离去使得以洁更消沉了些。伯伯的后事一切从简,在她卧床的那几天里已经处理了个七七八八,让她不再有插手的余地。她觉得自己一个人被遗忘在时光的后头,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再运行了。一连几天她见不到平浩的面,好容易一天傍晚他回家来吃晚饭,那神情又恢复了前些时日的生疏和遥远。
他的气色糟透了,以洁又恼怒、又心疼地想,一面心不在焉吃饭。吃饭期间她几次试着和他聊天,都被他用最简单的句子给打发了过去。
“这一阵子你忙坏了吧?”她不死心地再试:“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公司的事我会处理,你只管养病就是了。”他专心地研究着汤匙上的花纹:“对了,伯伯后天早上六点出殡,你觉得自己应付得来吗?”
以洁瞪着他,这些日子来不断累积的怒气突然间再也压不住了。
“多谢你费心告诉我。不过何必这么麻烦呢?”她重重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在餐桌上留张纸条不是比较快吗?”
他震惊地挑起了眉毛,但她根本不给他插嘴的余地。
“你敢说你这些日子来不是在躲我?你敢说!别太高估你的演技,也别太低估我判断的能力!”她冷冰冰地道:“给我一个答案!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眼神避开了她的,以洁打鼻子里发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冷哼。
“有的时候,沉默并不是最好的回答,亲爱的大哥,”她一字一字地道,下定决心要逼到底了:“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没有那么迟钝!”
平浩震惊地抬起眼来,整张脸不可抑遏地烧成了红色——或者是她愤怒的眼睛将一切都看成了红色呢?以洁紧紧地握着拳头。“我知道你在封闭自己,因为你相信自己一文不值;我知道你在拒绝去活,因为你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小洁,你不明白。”他的嗓音嘶哑,但她再一次截断了他。
“我不需要明白,我不想明白,我很高兴自己对那种荒谬无聊的罪恶感没半点明白!”她激动地喊:
“这太可笑了!我这一生从不曾见过一个比你更宽大、更仁慈、更愿意付出的人,是什么样的理由居然会让你相信自己害死了她?你能阻止水的流动吗?你能阻止花的萎谢吗?然则别人性格上的弱点,凭了什么要你来负责?”
“小洁!”他试着说话,但她理都不理他。
“就算家琪真的是自杀的又怎么样?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这人间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存心“或”故意“所产生的,而是命运的纠缠牵扯所引发的。这中间没有所谓的是非对错,因为我们没有谁能够预料到事情的结局,它只是——应该这样发生,所以就发生了!你因为这种事而责怪自己吗?你不觉得你太自我膨胀了吗?你是人,不是神哪!”
“小洁,事情不是——”
“不是怎样?”她愤怒地瞪着他,知觉到激动的泪水已然冲入了她的眼眶:“老实说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绝不会存心伤人或害人,这就够了!对你而言也应该够了!不管怎么说,死的人尸骨已寒,活的人总得要继续活下去。与其将自己拿去殉葬,为什么不多为你身边活着的人着想呢?伯伯一直到去世的时候都还在担心你,还有何妈,”她激动得声音哽塞:“如果你在自己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辜负了活着的人,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我说我爱上了你,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我说你不爱我的话我就要去自杀,你又要怎么办?你清醒一点吧,大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着自己的嘴回过身子就冲回自己房里,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她哭了个天昏地黑,哭了个肝肠寸断,仿佛要把这些时日以来的伤心事一口气哭完似的。最后她终于哭到筋疲力竭,哭得头痛欲裂,就这样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第六感使她醒过来的,或者是房门打开时轻微的一响罢。以洁本能地抬起了上半身,眯着眼睛朝房门口瞧去。她的双睛仍然因了那一阵大哭而浮肿酸涩,心脏却在看到那条修长的人影时激跳不已。大哥,她差一点就叫了出来,却在那声音到达喉咙的时候将它吞了回去。走廊上的灯光使得那人的身形不可能被错认,而强烈的失望使她几乎倒回床上去。但相反地她却坐得更直了,一伸手扭亮了床边的小灯。
“有事吗,小哥?”
“咦,来看看我美丽的干妹妹,需要什么理由?”守谦含混地说,一面往床边移来。以洁立时嗅到一阵扑鼻的酒气。
他说话的语气使得以洁脑子里头警铃大响,使她立时跳下床来。“小哥,你喝醉了。”她坚定地说,一面摸着开关点亮了大灯:“回房休息去,有话明天再谈?”
“我没——醉。”守谦笑嘻嘻地说,冷不防拉住了以洁的手:“如果想看看你就叫做醉,那么我醉酒的次数一定可以上金氏记录了。过来让我看看你,病好一点了没有?”
以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清醒着的。守谦的眸光暗了下来。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哀伤地问:“我知道,小洁,你看不起小哥了,是不是?”
“我……”
“你当然会看不起我!连我都看不起我自己!”守谦的表情变得很痛苦:“可是我不是故意要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我发誓!我爱她,我真的爱她!你要相信我,小洁,我换过好几十个女朋友,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是——她是……”他漂亮的眼睛里漾出了一片泪光,以洁赶紧安慰地握紧了他的手。
“不要紧的,小哥,事情都过去了。”她柔声哄他:“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会作恶梦!”守谦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小洁,你跟我在一起好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就安静了。其他那些女孩子我通通都不要,”
“小哥?”以洁吃惊得下巴差点就掉了下来。守谦这算什么?求婚呐?他刚刚不是还在说家琪是他的唯一所爱吗?“你真醉了!醉得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快回房休息去吧,”她用力地推他,但守谦根本纹风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