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伦摇了摇头,很快地否决掉自己的怀疑。那当然是遗传性精神病,不可能
会有其他的。她还记得徐庆国曾经是如何地温文儒雅,如何地浪漫多情┅┅
多情!是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过。她一直知道徐庆国是爱她的──以
他自己的方式。有时她会假想:如果他没有那种要命的遗传,如果他没有暴力的
倾向┅┅
然而这些“如果”事实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徐庆国已经死去,残存下来、努
力成长的石月伦,再也不可能是当年那天真童稚的少女了。如果徐庆国仍然活着
,并且出现在她面前┅┅月伦微微地笑了起来,清楚分明地知道:自己仍然会倾
向唐思亚,而不会选择徐庆国──更有可能的是:徐庆国也不会再爱而今的这个
石月伦了。
这个想法使月伦微笑起来。如果一定要她解释的话,她只能说:生命的脚步
是不会止歇的,每个阶段所会欣赏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对五岁的孩子而言,一筒
冰淇淋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大奖赏,十五岁的少女或者宁可要一件新衣┅┅
思亚如果知道她把他比喻成新衣一类的东西,只怕要吹胡子瞪眼睛了。月伦
亦喜亦忧地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看看腕表,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了
。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发了这许久的呆,只不知道他上床了麽?
在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麽之前,她已经拿起了话筒,直直地拨进了思亚的
房间。
“月伦?”他一认出她的声音来就大吼,几乎震坏了她的耳膜:“你跑到哪
里去了?要出门怎麽不说一声?我找你找得天都快翻了!你存心气我是不是?你
──”
她本能地将话筒拿远了些,等他放完炮了再来和他讲理:“我留了一张纸条
在桌上的啊!”
“纸条?什麽纸条?我根本没看到什麽纸条!”他还在吼,但是声音已经小
得多了:“你到底在那里?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快点回来──不不,时间太晚
了,我去接你!”
“可是我在新竹耶!”
“新竹?”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连忙咳嗽两声将它压下去:“你跑到新竹
去作什麽?”
“我┅┅”月伦抿了一下嘴唇,考虑着该怎麽说。唔,不,她不认为在这个
时候再提徐庆国这个人会是一个好主意。“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说好了。电话里头
讲不清楚。”
思亚没说话,老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你现在住在什麽地方?”他问
,月伦将旅舍的名称告诉了他。
“你一个女孩子家住旅馆里安全吗?”他的声音里满是怀疑:“那附近的环
境长什麽样子?”
喔,我的沆,月伦对着自己作了个鬼脸。都怪徐庆家那个混蛋,使得小五把
她当成了一个脆弱的磁娃娃!“不会有事的啦!我一定把门锁得牢牢的,这样可
以了吧?”她加了一句:“而且喷雾瓦斯和哨子都在我包包里。”
挂了电话之後她走进浴室里头去,无限艰难地洗了个澡,而後窝到床上去睡
觉。这并不是一桩容易的工作,因为她心里头事情太多了。偏偏背上的伤又害得
她没法子在床上翻来翻去,真教她趴得瞥扭极了。
彷佛才刚刚阖眼,便听到一阵阵噪音在耳边吵她。月伦挣扎了好一阵子,才
弄清那原来是电话的声响。有那麽一两秒钟,被人骚扰的记忆使她全身僵直,直
到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为止。然而──天只怕都还没亮吧?怎麽会有人打电话
给她呢?只一想到这可能是嫖客醉鬼打来的无聊电话,月伦就觉得不接也罢。然
而那电话非常坚持地响个不停。噢,好吧,看来不接一下是得不到安宁了?月伦
摸索着拎起了话筒,眼皮仍然沈重地闭着,声音也因了渴睡而黯哑:“喂?”
“月伦?是我小五。”
“小五?”她立时清醒了三分:“你怎麽这时候打电话给我?现在几点你知
道吗?”
“清晨三点啊!”思亚简单地说:“下来接我好不好?我就在旅馆大厅里。
”
“什麽?”月伦这会子全醒了:“你在旅馆大厅里?你怎麽来的?”
“骑车来的啊!”思亚得意地道,月伦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骑车来的?
”她不敢置信地重复:“骑你那辆破摩托车?”
“嘿,不要侮辱我的摩托车好不好?”他抗议道:“你是下来还是不下来?
”
两分钟後她已经在大厅里了。见到她完好无恙地出现,思亚放心地吐了一口
大气,走向前来拥抱她。
“对不起,月伦,我不应该对着你大吼大叫的,”他抱歉地说:“不要生气
好吗?我只是──我只是──”
她伸出了一根小指头,轻轻地按在他的嘴唇上。“别说了,我明白的。”她
温柔地说,只觉得一波一波的柔情自心底不断地泛了开来。甜蜜的、体贴的小五
呵!应该道歉的其实是她呀!“是我不好。我保证明天以後,再也不谈那兄弟两
人了,好不好?”
他笑得好开心,而後困惑地皱了皱眉。“为什麽是明天以後?”
“贪心鬼!”她笑着拉起了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一路思索着要如
何向他解释;她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挥别过去的,绝没想到小五会追着
她到新竹来。但┅┅这样或者也没有什麽不好。“我是到这里来和过去道别的。
”她告诉他:“人死之後,入土为安;可是我┅┅从来不曾祭过徐庆国的坟。连
一次都没有。”
思亚定定地看着她,清晰的了悟泉水一般地注入了他的心底,使他全身都充
满了幸福的水声。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这一句简单的话语中化去。她知道,她
懂,她了解,她并且──采取了行动来安慰他,说服他,让他知道他的恐惧有多
不必要,他的愤怒有多麽无稽。他无限感激地将她拉进怀里,以一记深情的吻封
缄他的感情。
“我爱你。”他说:“我已经等了你一辈子了。”
月伦微笑着以一记婉转缠绵的亲吻回答了他的话,将其他的言语都留给了自
己。思亚相信真爱只有一回,但月伦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爱可以有不同的方
式,也可以有不同的面貌。只有在感情上经历过风波的人才能明白这些,而她绝
不希望小五去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去感觉她曾有的感觉。让黑暗的记忆只属於
她的过往罢!眼前这男孩是属於阳光的──
她生命 的阳光。
──全文完
注:有关李苑明和范学耕的故事,请叁看“莫让蝴蝶飞去”。《剧场出版》
有关康尔祥的故事,请叁看“猎豹的男人”。《剧场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