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两人说话之时,江梦笙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了。
一回到自己房里,她立时做了件没有做过的事——将门锁上,而后疲倦地跌进椅中,举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天哪,天,她从来不曾如此精疲力竭过!
现在,李均阳已经知道她有个儿子了。但他想都没想过,他竟然不曾怀疑那是他的儿子。很笨,不是吗?因为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毕竟他们已经三年不见了。他不可能知道她根本没有别的男人,更不会知道:她对别的男人根本连看都不看。这是什么时代了啊?离性解放已经快二十多近三十年了。何况他自己是那样的一个花花公子。理所当然会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样的用情不专啰。是啊,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的。他自己在这三年之中所有的女人,大概多得数不清了吧?乔丹丽当然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们两人显然还没有结婚。她还为他工作吗?
有这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啊……梦笙摇了摇头。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乔丹丽的情形。那是在李均阳到南非去了四个礼拜之后的事。李均阳以前曾经提到过她。她出身富户,是他一个好友的女儿,也是个能干的秘书。
记忆随着“南非”二字潮涌而回。他走后的那四个礼拜,是她一生中最长的日子。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希望他会送来任何消息。但是他音讯全无。小小的报纸上似乎很难得到任何消息,但她仍每天去看报——以冀万一。他答应过给她电话的。他答应过的!
随着时间的消逝,她一天比一无忧虑。她寝食不安,每天只是机械性地做着她的工作。而她真正想做的只是躲在家里蒙头大哭。他会不会是受伤了?死了或者是——但那可怕的想法立即被她自己否决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当然会知道的。她从电视报道上得知,南非还在打仗,通讯受到极大的损害,新闻从业员也被驱逐出境了。
发现自己怀孕之时,她觉得愁惨、沮丧,但却又有一种疯狂的幸福之感——因为她怀的是李均阳的小孩。是她全心所爱的人的孩子啊!冲动之余,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她没在信里告诉他她怀孕的事——那不是应该在信里告诉他的——只是告诉他,她爱他,要他好好照顾自己。她想过要打电话去他家,可是因羞涩而退缩了。毕竟,她能怎么和他家人说呢?“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妯”!而,一直到了那个时侯,她才惊觉到:自己处境竟是如引的尴尬!
她于是打电话到李均阳的公司去。毕竟,公务上的借口要来得容易捏造一些。接电话的人倒是很客气的,告诉她说,董事长所有的事都由他的专任秘书负责。问题是,这位秘书正好出去了。因为这办公室正在江梦笙下班回家的路上,因此她没有留下任何口信,而是直接到他公司去找人。
乔丹丽坐在她的办公桌后头,闪亮的黑发披散下来托着她完美的脸。但江梦笙第一眼就不喜欢她。她太自信、太高高在上,太……盛气凌人。虽然她并不曾对梦笙说出什么无礼的言辞,但那微挑的丹凤眼里已露出了太多她心中所想。虽然,梦笙当时也没怎么去在意。反正她又不需要和这个女人打很多交道。她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来意,等着对方写下李均阳在南非的地址。
乔丹丽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伸出手来:“把信给我好了。我正好有—批文件要寄给他。”
梦笙迟疑了一下,却我不到理由来拒绝,只好将信交给了她。
从那天起,她开始数着日子等李均阳的信息。只等他一收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跟我联络的。她满怀希望地想。但是等待的日子如此难熬,而她在焦虑中又度过了两个礼拜。终于,回信来了。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地在办公桌前忙着公事,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水气息。办公室里没有人用过这种香水啊?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正看到乔丹丽裹在一片红云里飘了进来,直直地来到她身前。
“我和连先生十点半有个约。”她用公式化的声音说。江梦笙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挂了电话以后,乔丹丽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只白色的信封,递给了她。
“南非来的电报。”她说着,头也不回地向里去了。
南非来的电报!李均阳来的电报!梦笙的心脏跳到了喉头。呵,天,她等他的信息等了多人啊!她将那信封贴在脸上,好半晌才颤抖着将信封拆开,开始贪婪地吞噬着电报上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的脸色随着她所读到的每一个字而愈来愈白。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是当真的!他什么意思?他们间已经结束了?“我留在南非的时间远比我原先所料的还要长久,所以拖着这样的一个悬而未决的关系实在是毫无意义”是什么意思?梦笙咬紧了牙关。喔,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他一个为期甚短的玩伴,如此而已!一旦距离远隔,这一切当然也就不再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了!她俯伏在桌上,恶心得想吐。卑鄙,无耻,下流!天呵,她曾经听过多少这一类的故事,怎么还是学不乖?怎么还敢以为自己可以是例外,如同童话里的灰姑娘?但为什么偏偏要是我?天底下有那么多熟谙游戏规则的女人……她按紧了自己心口,不能自已地抖个不住。懦夫!他甚至没有勇气当面和我把话说个明白!
“坏消息啊?小姑娘?”乔丹丽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桌前,用一种假惺惺的声音对她说话。
“你——不知道吗?”这几个字是自她牙缝中进出来的。乔丹丽那了然于胸的脸色摆得太明显了。
“嗳呀,小姑娘,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啦。李均阳本来就是个花心萝卜。像他那样的男人啊,这难免的事啦。”乔丹丽骄傲的眼睛慢慢扫过了她,“像你这样的女孩满街都是,我还真不晓得他看上了你哪一点呢?你应该觉得荣幸才是。”
你——你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梦笙被激怒了。难道李均阳居然把这种私事都说给了他的秘书听?乔丹丽只是他的秘书吧?至少至少,李均阳是这样对她说的。
乔丹丽冷笑了。“算了吧,小姑娘,你又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要想和他在一起啊,还是看开一些的好。反正,不管怎么着,他最后总是会回到我身边的。”
梦笙恶心得想吐。眼前这个女人是李均阳的情妇啊?而她正因她男人的所作所为得意万状,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梦笙突然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滚!”她咬着牙道,再不管现在是她的上班时间。
“啧啧啧,真是没有教养!要给你老板看到了,他会怎么说哟!”乔丹丽撇了一下嘴角,扭头朝外头走去。走了一半,她又回过脸来,“我这人大人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最后给你一句良言: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再试着和李均阳联络。他那人要是冷酷无情起来,那可有得你瞧的。拜啦!”
门“碰”的一声关了起来。
梦笙再记不得她在办公桌前呆坐了多久。她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在她想着他、念着他、为他俩编织着未来的美景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把她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是被欺骗了,被利用了,而后被背弃、被侮辱了。她的心痛到再不能有任何感觉,只晓得天地的荒寒是如此之甚。连进昌开完会回来,一看到她这个模样,二话不说,马上招来计程车把她给送了回去。
以后那几个星期里,梦笙活得直如行尸走肉。那是她此生初有的爱呵,也必然是最后的爱。然而对那个残酷无情、自私自利的李均阳而言,这一切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和乔丹丽提及此事的时候,或者还要为了她的天真而感到好笑吧?想到乔丹丽知晓这一切的故事,撇着她那艳红的嘴角冷笑的模样,梦笙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了血。天呵,天!她怎能不恨他!她怎能不恨他们?在无止无休的苦痛里,她把那封电报撕得粉碎,又放在碟子里烧得不留痕迹;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她就可以把过往岁月湮灭得一丝不留。她不要去记忆,她不能去记忆!
但是啊,但是:她的肚子里还怀着李均阳的孩子!
孽种!梦笙苦涩地想。她今后该怎么办呢?挺着一个大肚子,她哪里还有颜面在公司里工作下去?而,辞职以后,接踵而来的便是生活问题。一等孩子下了地,她便连目下可以容身的公寓都保不住了。孽种,攀种!你的父亲给了我什么样的折磨,难道连你都要来落井下石吗?她夜夜抚着自己的小腹哭泣,不止一次地想到要去堕胎,然而她终究没有去。在那唯美而纯真的少女心底,她的梦拒绝死去,她的爱拒绝死去。即使事实那样明显地摆在眼前,她仍然在期望——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