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恒,我错认了你。」
「君爷,夫人有一封信……」被派去收拾君李氏遗物的婢女前来禀报。
「拿来!」君清欢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口气略显强硬的命令道。
照说夫人的遗物该是交给老爷才是,可不知怎地,当婢女看见君清欢死白的脸色、清冷的眼神,竟忍不住颤抖了。
似乎……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君清欢已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原先那个温婉可人的大小姐了。
现在,君清欢正冷冷地瞅着她,不曾发怒、不曾咆哮,可小婢女竟然无法违抗大小姐的命令。
君清欢接过君李氏的信展开,发现信上只写着一句话——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默诵着这两句话,君清欢竟在瞬间泪如泉涌。
从小君清欢就极爱粘着她的大哥,此刻,他们两人虽然站得极近,可在她看来似乎却隔着重山万水!
一旦功成万骨枯,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本是截然不同的两句诗,此时,竟不约而同的浮现在她的脑海。
「三从四德」的教育,让她本能地想要屈服于「女子从属于男子,得以男子的意识为自己的意识」的传统思想,可大嫂的灵柩就在她的眼前呀!
她怎能忘得了!就是这「三从四德」的理念活生生的扼杀了两条鲜活的生命啊?!
而她难道也要让它扼杀掉自己吗?
君清欢忍不住自己问自己。
不——她不要呀!
内心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如此的咆哮着。
「小欢,给我时间,我们一定会光宗耀祖,到那时,君家就……」与眼前的一尸两命相比,君恩重的话显得空虚得近乎无力。
「不,不要说君家!」
在她最崇敬的大哥说这些话时,她内心的一隅已经死亡了,她甚至听见自己的心脏被冰封的声音。
「小欢,你怎幺……」君恩重讶异且不解的瞅望着她。
「承君恩太沉重,大哥,我不要过得像你这般累人。」君清欢的目光穿过灵堂上陈设的那些白纱,瞪着水边那初春的杨柳,她心想,春天已经来了,可她的内心为何仍然那幺……那幺的冰冷?
她隐约意识到,这种不会因季节转变而改变的冰冷感觉,恐怕会追随她一生一世了。
「小欢,大哥不懂你的意思?」
他们兄妹自小贴心,君恩重也自许非常了解这个妹妹,可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她的心思。
「意思是……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大哥了!」君清欢忽然抽出君恩重插放在腰间的匕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雪亮的匕刀滑过她黑亮的长发,一时间漫天断发随风而舞。
「老天明证,你我今日……断发绝义!从此你我再无瓜葛,你尽管放心追求你的功名显贵去吧!」她说得咬牙切齿,义断情绝。
「小欢……」
「从今日起,我不再姓君,改……姓柳!」君清欢指柳为姓,「就让……就让君清欢死了吧!」
「呃?」料不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所有的人都傻住了。
「二姊,我们一起姓柳。」一只冰冷的小手悄悄握住君清欢同样冰凉的手,是君清喜,原来她躲在一边偷看,以致知晓了其中的因果。
「小姐,我也跟着你。」是她的贴身丫鬟葵祥。
顿时,灵堂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起灵幡的声音,似泣似诉。
第二章
暗潮
梅雪争春示肯降,
骚人搁笔贵平章;
梅须迈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虞梅坡·雪梅
永乐十二年,永乐帝的第二次御驾北征以全面胜利结束。
次年,瓦刺的马哈木献马求和,从此开启了明朝与瓦刺长达三十五年的和平。
消息传出,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永乐帝以及随同出征的汉王朱高煦,简直成了国民口中战神的化身。
汉王夺嫡的呼声,也在此时达到了极盛。
更有那三宝太监郑和三下西洋,使得大明朝的声望威震海外,一时各国纷纷派特使前来朝见。
此时的大明外表看起来平安富足,无论是国力,还是威望都到了鼎盛。永乐初年那万物凋敞、百业不振的情景,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明眼人却能看出在这种强盛局面所掩盖下的脆弱。
毕竟,战争中从无全胜之人!
失败者固然要付出灭国毁族的代价,胜利者所能得到的,也往往只是遍地的哀鸿、空虚的国库。
何况,三子夺嫡的危机在这十三年里不但压根未得到应有的解决,而且还有越演越烈之势。
于是乎,大明永乐十三年,朝野暗潮涌动……
* * *
京城 安乐王府,浪拓放浪轩。
「跋纶,外面出什幺事了?」燕南平懒洋洋地歪在躺椅上。
他一向秉承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想法,朝堂之上尚不见他正襟危坐,何况是宿醉之后!
「是,王爷。」跋纶——他的贴身执事,乖乖地出去打探情况。
「日子……好无聊呀!」他忍不住哀叹。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幺地,醇酒美人竟无法安慰他,到昨日为止,他已经逐出了府里最后一位美人。
不过,孤家寡人的生活也不错,至少耳根子清净了不少,何况——他对有没有属于自己子嗣的问题并不特别感兴趣。
毕竟,即使天下人皆知他其实是永乐帝朱棣的第三子,也并不能改变他是私生子的事实。
他的母亲是族长的独生女,却因他的出生而蒙羞,被驱逐出本族,还被敌族所掳……
如果不是他,她的一生也许就会有所不同了吧?!
是出于自我惩罚吧!也许还有些惩罚皇帝老爹的意图在内,所以,即使皇帝老爹希望他能认祖归宗,可他偏偏就是不愿意改姓,成为朱氏子弟。
是有些病态吧!他喜欢看皇帝老爹对他一筹莫展的样子。
燕南平抓了一瓶西洋贡酒,一口气就灌下半瓶。
「哟 ̄ ̄有些人的日子还过得挺闲的呢!」有人揶揄道。
不必回头,像这样不等通报就能大摇大摆进入他地盘的人,除了如意王朱策外,还能有谁呢?
「我过得闲,你是眼红吗?」
世人皆知,如意王朱策是永乐帝的亲信重臣;而他,则是那个总将他的皇帝老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不肖子孙。
「听说你昨儿个很英勇哪!」朱策「夺下」他手里的酒瓶,一口气喝下剩余的小半瓶,「醉乡路稳宜频至,此外不堪行哪!我说,你该经常去走走才是。」
「哦!你是拐着弯在骂我是醉鬼吗?」燕南平哈哈大笑,满不在乎地又找了一瓶酒,「我这就去。」
「你这个醉鬼!」朱策气极,干脆拿起桌上待客用的茶水,尽数泼在燕南平的脸上。
「该死!」燕南平气得直诅咒。
幼年被俘掳后的非人遭遇,造就了他对于皇帝老爹的恨意,也造成了他的洁癖。对于燕南平来说,不洁比什幺事都令他难以忍受!
受了茶水的「污染」,气急败坏的燕南平一拳打出,正好揍在朱策的俊脸上。
「好啊!好久没有松筋骨,今天咱们就好好干上一架,看是你行还是我行!」朱策也一拳回敬在燕南平的左腮。
立刻,桌子倒了、椅子散了,名人字画歪斜了,古董碎了一地。
当跋纶回来时,整个浪拓放浪轩已经像是被强盗洗劫过一样,他的主子和来串门的如意王朱策一起躺在茶水、酒液淋漓的地上。
「王爷……」他直觉认为他们都死了。
毕竟,他的主子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脏乱,平常,一点点灰尘异味都够他大发雷霆的,而如今让他躺在如此肮脏的地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跋纶,你回来了啊?」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状似死尸的主子突然发出了活人的声音,这可把跋纶吓得不轻。「王爷您……」
「啰唆什幺,还不快去准备洗澡水?」
激烈的打斗虽然能让他的心情畅快些,不过,看见似雪的白衫此刻已被弄得一片狼籍,燕南平的眉头当下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是。」跋纶领命而去。
知道他一洗起澡来铁定会没完没了,朱策忍不住叹息一声。不过,他又有什幺办法,只能乖乖等着燕南平沭浴完罢了。
谁让燕南平不但是他的好友,还是个超级大洁癖呢?
半个时辰后,苦命的朱策好不容易盼到燕南平出浴了,不料,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可以走了!」
可恶!他堂堂如意王,在澡堂子外面等了燕南平半个时辰,等到的居然是一句逐客令?!
这……这不是在耍他吗?
「这是我和老头于的帐,你不需要掺和在里头!」燕南平冷冷的说。
「你疯了!卯上老头子就真的这幺好玩吗?」
即使他们口中的老头子是燕南平的生父,即使老头子对燕南平心怀愧疚、诸多忍让,可——他毕竟是当今天子呀!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一旦天威真的震怒,哪还会管什幺儿子不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