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事吗?」他小心翼翼的开口。
该不是他们打算集体辞职了吧?一这么想,他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我……我爹病了,我想请假。」衙役甲道。
「我娘也病了。」衙役乙道。
「老爷,我儿子受了风寒。」衙役丙道。
「……」
一时间大堂上百病丛生,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知道对方的小算盘。想到自己竟欺骗了善良的大老爷,心里都有些心虚。
「你们……」衙役都跑光了,他还审什么案子?
东方珏的第一反应是不允,可——想到他们人数只有其他县衙的一半,工作是其他县衙的一倍,拿的只有他们的一半……
唉,总是他这做老爷的没本事,累得手下人一起吃苦!
他实在是亏欠他们太多了,反正左右也只是些日常小案,他一个人应该能应付得过来,「不如明天就放一天假吧。」他终于松口。
「谢谢大老爷。」衙役们不禁眉开眼笑。
心中虽有些内疚,可机会只有一次啊,他们这些拖家带口、没钱没势的可怜人,哪个不巴望能得到活财神的指点,发点小财呢?
「那就散了吧。」东方珏下令。
「是。」衙役们齐声答应。
这回堂上很快变得空荡荡,只剩下老李头——一个无儿无女,住在县衙里做衙役兼看门人的老人。
「你也去歇着吧。」东方珏起身走向后园。
这河阳县衙是前衙后院式的建筑,前面的升堂办公,后面的就做大老爷的起居所。房舍算不上考究,却很扎实,最让他欣喜的是,后院有一片菜圃,这使得他的日常开销节约不少。
「晚上就煮点青菜,剥点毛豆吧。」他亲自下菜圃摘了把青菜,回头告诉老李头。
「大老爷啊,不是老李头嘴谗,实在是再这样下去您要坏身体的呀!」老李头忍不住唠叨。
这已是他们接连十天以青菜度日了,他老了也就算了,可大老爷年纪轻轻的,怎受得了长期的茹素?别的不说,单看他的身量就又瘦了不少。
「那——去市集买条鱼吧。」东方珏盘算了又盘算,终于下决心摸出块碎银子。
他身上只有两块小碎银了,后面的日子难过哪!
他宽慰自己,再过些天他的俸禄就要拨下来了,到时日子就会好些了吧。
不过,这也只是希望而已,毕竟在拿到白花花的银子之前,谁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突然把官员们的俸禄折合成什么奇怪东西。
就像上次他好容易盼到朝廷拨下俸米、俸银,却发现那些俸银全变成了一堆吃不来、穿不来的紫苏(一种染料)。
「大老爷,我这里有钱。」老李头拒绝。
「胡说,该当我养你纔是。你身为我的仆役,我却从没付你什么工钱,想来也觉惭愧,哪还能要你掏钱养我呢?」东方珏佯怒,硬是将碎银塞到了他的手裹。
「那——我就去了。」老李头磨蹭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回头道:「大老爷知道衙役们为何纷纷请假吗?」
「不是说家中有事吗?」东方珏疑惑的问。
「家中就算有事也不会都赶着明天呀。」他的耿直让老李头直叹气。
「可是……」他们都是骗他的吗?东方珏为之困惑不已。
「听说活财神会在这镇上住一阵,明天是他提供谘询的日子,他们都想去试试自己的运气,看能否得到活财神的指点。」大老爷就是太正直了,他实在拿他没辙。
也因此,这些年东方珏在地方上的政绩虽然卓越,却因不会逢迎拍马,不懂得贿赂大官,只见他从一个县调到另一个县,总不见升迁,甚至任职的县府是一个比一个贫穷。
大明朝的官俸本就远比前朝薄,再加上实得的俸禄不但与官位大小有关,还和所辖地区贫富有关,因此东方珏的处境是日益艰难。更要命的是,家中二老的用度—点都不能减少。
「大老爷,您不如也去试试吧!」老李头好心的建议,「也许活财神愿意指点您一二呢。」
「哦。」东方珏不置可否的,随手拿起一个水桶,开始给院里的蔬菜浇水。
当他还是东方少爷时,出于风雅的给菊花浇过水,可现在——说来好笑,他这堂堂七品县令,若没有这些菜早就饿死了。
「大老爷……」老李头还想游说。
「你快去吧,天色不早了,市集要结束了。」他岔开了话题。
「是。」老李头这纔急匆匆去了。
他的话在东方珏心里激起了波澜,这活财神的赫赫大名他也早有耳闻。据说活财神崛起于三年前,以黑马之姿成为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大商人。
传说中他简直是做什么赚什么,而有幸得到他指点的,即使最愚钝之人,也能赚得荷包满满,他早在三年前就落入贫穷的困境里,也许……
东方珏曾一度自命清高,嘲笑金钱的无用,看不起经商的商人。可一旦东方世家的商号全部倒闭,东方世家再无收入之后,他纔发现:百无一用是书生,及第的荣耀并不能带来全家的温饱。
而后,小妹的未婚夫断然悔婚,他的妻子汤若荷逼他写下休书,他的美妾卷走细软逃之夭夭,堂上高堂愁眉深锁,他这纔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天真之人!
什么山誓海盟,什么你侬我侬,都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谎言,一旦金山银山挖没了,就能轻易拋却!
可恨他却全然没能看清这一切!
无法让父母颐养天年,他是个不肖的儿子;无法洗雪妹妹被退婚的羞辱,他是个无能的哥哥;辩识不出真情和假意,他又是一个愚蠢的男人。
回首看去,他的前半生竟是如此的失败啊!
东方珏为之欷吁不已。
「大老爷。」在他沈思时,老李头已拎着条鱼匆匆回来了。
「什么事?」他回过神来。
「您老家来信了呢,我搁在您的书案上了。」
「知道了。」东方珏的心里「咚」一下,预感那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去剖鱼了。」老李头直奔厨房而去。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东方珏拖着脚步走向书房。
他纔二十七岁而已,可生活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他的脸上早已不见当初的意气风发,唯一还能坚持的是摸着良心做事。
县衙的书房很简陋,架上也没几本书,可比起东方世家如今已空空如也的藏书阁,已经好很多了。
东方珏仍清楚的记得,当他把东方世家几代人的藏书卖掉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
信就放在书案的正中,粗陋的纸张与褪色的案面相得益彰。
东方珏撕开信,展开——果然。
家乡正遭逢旱灾,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做父亲的不得不写信来向他求救,而他——东方珏掏出仅有的那块碎银子,一种悲怆的感觉几乎击垮了他。
他不孝啊,堂堂七尺男儿竟让父母镇日为生计担懮!
也许他该考虑老李头的话了,如果那活财神真有那么神的话,也许……
希望再次在他心中燃起。
第二章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唐 李白
自古以来读书人最重气节,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在柴米油盐的俗世煎熬之下,东方珏早已知道饥肠辘辘时,人很难坚持自己的信念。
何况,他还是有高堂需要奉养的人子!
早在三年前他就失去了故作清高的权利,唯一能持有的只有一颗尚算清正之心。这让他在污浊的官场上,仍保持着自己的清廉。
否则,他会忍不住怀疑,这世上还有那个恃才傲物的东方珏吗?
到了活财神住的菩提精舍,东方珏纔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活财神的指点。
进门时,他们每个人都拿到一张编了号码的纸条,据说截止二百号,迟来的一概拒之门外。见到活财神前,还有个精明的大丫头对他们进行一番考核,删去她认为不够资格的,剩下的就集中到这间大屋里等。
当然这还只是得到晋见活财神的机会而已,至于能否得到他的指点,还得看个人的造化了。也因此,那些从财神居出来的,睑色或悲或喜,各不相同。
此时,东方珏就穿著便服混在人群中,等待活财神的召见。他身边既有他的手下,也有他的百姓,更有许多不远千里而来的异乡人,可每一颗心都是忐忑的,即使熟识之人也没有交谈的心思。
「一0七号。」小厮出现在门外。
一0七?一0七……
每个人都在翻找自己的纸条,其中不乏目不识丁者,把一张纸头翻过来捣过去好几遍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0七,谁是一0七?」小厮不耐烦了。
「我、我,是我!」一个敦实的庄稼汉终于认出手里的几个数字,开心的大叫起来。
「过来。」
「是、是、是!」庄稼汉一叠声应道,欢天喜地的冲了过去,差点没把那小厮撞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