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简答完毕又回办公桌前挑战自己的智慧。
深奥难测的双眸盯住她,他阻止自己再往下问。
“待会儿我就要离开办公室。”
这她不意外,经常是这样的,她知道他会先交代她一大堆工作,于是拿了纸笔回到他面前站着。
他果然又念了一大串待办事宜。
“我要到医院里打针做按摩的治疗。”他的脸色凝肃。
“喔。”心底涌现一片恻然,她犹豫片刻才问:“遇到这种天气你的腿就会酸是吗?”
才觉她的温柔声音如春风低吟,她却立刻破坏了这种感觉。
“总裁,你为什么不再使用拐杖呢?上次我看你用拐杖也能走呀,常常练习是不是比较好?”
“够了!”他仓皇地打断她。“不要因为我加你薪水就表现出额外的细心体帖,请你做好分内的工作就好。”
她微微一震,慢慢转过身子,强忍不以言语顶撞他的冲动,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她还不停地转动眼珠,企图稀释眼眶里的泪,不让它流出来。吸了吸鼻,她继续工作。
他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提起拐杖一事便扯到他胸口的创痛。她愤而辞职的当天,他是鼓足了勇气才愿意拄杖的,然而她才离开他的视线,他就因逞强地跨出一步而摔倒在地,那一摔又摔碎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点意愿──站立而行的意愿,力不从心的狼狈使他感受到空前的委屈和自卑,更甚于宋圣雯拂袖而去带给他的屈辱。
她看见他的脸又抽搐了,而且持续着。
“你怎么了?”她又趋上前。“很疼吗?”见他说不出话来,她立刻在他身旁蹲下。“我帮你揉一揉,好吗?”
他忍住痛楚抓住她就要碰触到他双腿的手。“够了,你做的已经够了,听懂了吗?”他的声音里揉合了酸楚的释放和甜蜜的轻颤。他急于摆脱抓住她所带来的悸动,却是沉溺在那分窒息的感觉里,久久不曾放掉她的手,强压住伸手去抚摸她娇憨容颜的冲动。
盈满痛楚的眼眸教她看得更不忍心。“帮你按摩一下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还是──你觉得我这么做逾越了秘书的权限?喔,”她自觉恍然大悟,立刻抽出手来。“我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对不起。”
她才要站起身就被他拉回。
四目相对的当儿,他桌上的电话铃作响。他如释重负地接起,摄心收神地听讲一番。
她虽不解他刚才何以有那种举动,仍楞楞地回了座位。
来电者是他的司机。老太太的健康检查要延长时间,所以司机要下午才能来接他去医院作按摩治疗。
“中午你陪我吃饭吧。”他说。这是她回公司之后,他头一回邀她共进午餐。
“我中午都跟大家一起吃便当,早上已经订好了。”
“中午跟我一起吃饭。”
“喔。”
他不是在征得她的同意,于是她立刻拨电话回企画部,拜托同事替她解决那个便当。
☆ ☆ ☆
再次,他拄起了拐杖。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忍受路人的异样眼光,他蹒跚地来到公司附近一家雅致的餐厅。
她一路没有帮他忙,只是放慢了脚步。进了餐厅入了座,她也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随他去点餐,他也没有问她想吃什么。
他吃得不多。
直到她的盘底朝天时,两人才有了对话。
“喜欢吃带血的牛排?”他问。
“我同学说这样比较嫩,比较好吃。”她少有享用牛排大餐的机会,刘毓薇请客时才吃。
“野蛮。”他的嘲讽因为搭配微笑,所以并未使她不悦。
“你吃不吃生鱼片?”难得她眼底有一抹狡黠。
他听懂了。“我们扯平了。”
“你以前应该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一段时日的耳濡目染,她也对他用起肯定句。
“以前?”扬着眉,他问得不悦。
“出车祸以前。”她喝了口水,没察觉出他的异样。“我知道你是因为出车祸,腿才变成这样的。”
身处公共场所有助于他控制自己的脾气。
“虽然你的脾气不太好,”她还是不知死活。“可是我觉得你很坚强,能把一间那么大的公司掌理得井井有条,业务还蒸蒸日上,你一定不是泛泛之辈。有父业可继固然是你的优势,可是有这种优势的人很多,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很多人把家业败掉了不但不思反省还怨天尤人。享受先人的庇佑时不知感恩,丧失一切之后才埋怨生不逢时。”
“为什么有这么多感慨?”他发现此刻的她,眼神充满智慧和平日不见的深沉。
“我觉得有很多人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有许多事是不需要计较的,因为没有意义。”
这些话轻轻触动他的心弦。
“你自己呢?从未计较过任何事吗?”
她恬淡地笑。“当然有,不过我是跟自己计较,我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善家人的生活。”
他知道她的家境不好,也讶异于她的恬淡自得,她有心却没有心眼。
“对自己的薪水还满意吗?”
“很满意。你没发现我有多努力工作吗?我不希望花钱请我工作的人觉得冤枉。”她的笑意漾得更开了。
“我不觉得冤枉,一点也不。”一股暖流通过他的心,他的神情更柔和了。“你已经原谅我这个粗鲁的上司了吗?”
“原来这顿午餐是为了向我道歉。”
“就算是吧。”轻松的气氛教他立刻原谅她的自抬身价。
返回公司大楼的路上,他觉得每一步都轻松许多。
☆ ☆ ☆
“龚小姐,今天请你吃饭主要是想答谢你,谢谢你这么努力为孙氏工作。”
孙老太太情意恳切,然而被邀约的龚娅却是十分惶恐。
“老太太客气了,身为孙氏的员工,我做的都是分内的工作,您实在不需要如此慎重,还请我吃饭,我实在是不敢当。”
老太太点着头,继续打量龚娅。她在邀她之前已经掌握了所有状况,因为时机已经成熟,所以她才有这进一步的大动作。
龚娅从接到老太太邀请的电话到此刻为止,仍然感觉莫名其妙,基于礼貌她才前来赴约,但不知老太太可有下文。
她被老太太盯得很难为情,只好低着头随便吃点东西。
“就是你了。”
她又抬眸,不解地望着慈祥和蔼却令她无措的老太太。
“就是你了。”老太太笑逐颜开,喜孜孜地重复那一句。“龚小姐,老实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她一点也不清楚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茫然依旧。总裁的母亲纡尊降贵地请一个小小秘书吃饭已教她匪夷所思,现在竟然还说有事要拜托她?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龚小姐,不,我就叫你龚娅吧。”老太太清清嗓子后握住她一只手,无限怜爱地说:“我想请你试着和我儿子孙劭学,也就是你的老板交往看看。”
她反射性地要抽回手,老太太没让她溜掉。她不好意思用甩的,只得任老太太继续抓着自己不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话,两眼盯着餐盘。
老太太以为她在害羞。
“我知道劭学很欣赏你,很喜欢你。”这些话并未经孙劭学亲口证实,老太太继续道:“他受你的熏陶很深,从他出车祸以来,只有最近这段日子让我觉得他是快乐的。你对他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所以我才鼓励你和他交往。”
龚娅诚惶诚恐,无言以对,深深垂首。
“他的事你一定不清楚,我想公司里没有人敢讨论他的不幸遭遇,知道的人也不多。”老太太叹一声,细说从头。“本来一年前他就要结婚了,结婚前他不幸出了车祸,医生宣布他必须接受长期复健治疗才有可能再度站起来,靠自己的双腿行走,他的未婚妻因为这个理由退婚。他当时的心情你可想而知,那对身体刚受到重创的他来说,无异是雪上加霜。从此,他就变了一个人,变得冷酷、无情,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拒绝身边所有的人对他的关怀,他的眼里只有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靠打败商场上的敌人来成就自己,也麻醉自己。他开始活在他自己的王国里,沉缅于自己重新打造的自尊里,他──不再是我那个帖心的儿子。”
老太太流下伤心泪,这才松开龚娅的手,忙着擦眼泪。
这样的故事又勾起龚娅的恻隐之心。
“我懂了,他脾气暴躁的理由不只是因为自己不能走路,未婚妻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弃他而去给他更深的打击。”
“嗯。那以后他开始憎厌女孩子。虽然他不良于行,可是主动接近他的女孩子还是大有人在,但他不再相信女人,他相信那些女人对他银行里的存款比对他本人感兴趣。”
“这是他身心受创导致的偏见,不是每个人都没有真心的。”
“你说得很对,”老太太又握住她的手。“我相信你就是个有真心的女孩。我虽然老了,可是不会看错人。你介意他还不能走路吗?医生说他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他需要有人给他力量,否则他是永远都不愿意尝试的,这也是我要拜托你跟他交往的原因,我确信你能给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