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他企图以淡漠的口气掩盖心中复杂而惶恐的感觉。“事情完全不是你所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呢?”
“我承认我们在闹别扭,只是这样而已。”
“什么别扭能让你们一闹闹了一个多月?”
他回答不出。
“妈,我会尽快跟她和好,你千万别把刚才那些话对她说,我娶她并不是只为了让你高兴而已,我并没有勉强自己和她在一起。”
够了。老太太不要求儿子说更多。
“真的是妈多心了?”
“嗯。”
“好吧,我相信你。”
他松了口气,拄着杖躲开母亲。
☆ ☆ ☆
孙劭学果然跟龚娅和好了,他没拉下脸道什么歉,只是开始对她和颜悦色,客气有加,人前人后皆然。
他不再要她加班。
两个月来他陪龚娅回娘家三次。
受宠若惊之余,龚娅也注意到约就要满了。
老太太很健康。
“愿意跟我谈谈续约的事吗?”
这天深夜,孙劭学在就寝前对龚娅一问。
“老板,”好久她没这么称呼他了,既然他要谈合约,她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和他之间的主从关系。“我不想续约了。”
她充满悲楚哀怨的声音却似一块来势汹汹的落石,他的心为之坍塌。
“你甚至不必先听我可以给你什么好处?”
好处?她好憎厌的字眼。
“不必了。我不想续约。”
他冷笑两声。
“你很懂得谈判技巧,眼前的情况对我不利,你看准了我非靠你不可,想狮子大开口?你说不想续约可以让我立刻提高底价。”他讥诮地扯着嘴角,浓挺的剑眉下是两道仿佛想吞噬她的目光。
她确定自己受辱了,迅速翻下床,拼命隐忍住眼眶里滚动的泪意,直到进了浴室,才让泪流出来。
她边哭边就着水槽洗脸,边哭边对自己说,他不是这么残忍刻薄的人,他不是──
等待、挣扎、纠葛的滋味令他窒息,难耐狂乱的心,他拄杖来到浴室门口。
“有什么条件你说吧,我全都答应就是。”
她听见了,眼光立刻从镜中的自己挪到他脸上,她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不,我没有条件,我是真的不想续约,老板,我不要当初你允诺的那笔酬金了。再过半个月我就卷铺盖回我家,请你答应我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找工作,好不好?”
见他没打断自己的话,她继续:“我不是存心刁难你,我也没有哄抬什么底价的意图,我只是──只是有了自知之明,我无法继续胜任这份工作,请你包涵。”她停了停。“喔,我说要用半个月时间找工作也没有暗示你留我在孙氏企业上班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我不续约,你是不可能再叫我回去上班的,所以我──”
“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他的怒火溃堤,双眼凌厉地瞪着她。“收拾所有你的东西,一样也不许留,收拾完就回你家去!”
“可是时间还没——”
“出去!”他几乎要举起杖来赶她出浴室。
她闪出浴室门,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
第七章
“等一下要是被老太太撞见了我该怎么说?”
龚娅很快就收拾完毕,提着行李箱她停在卧室门口回头问孙劭学。
她果然现实,他忿忿想着。原来她立刻就能改口称呼他母亲为老太太。
“她应该已经睡了,你小心一点,别惊动她就好。”
她思索片刻,掉头离开,蹑手蹑脚穿过客厅。
屏气凝神站在房里的孙劭学须臾之后听见她一声惨叫。
拄杖走到房门外,他正要打开客厅的大灯,灯却先亮了。
两名管家已手持木棍站在离他不远处。他只看见连人带箱跌进室内溪流里的龚娅。
管家们一见眼前景况皆噤声,立刻把木棍搁在一旁,正好赶着搀扶刚出房门的孙老太太。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惊愕出声,立刻要管家把挣扎着爬出溪流的少奶奶扶起来。
龚娅吓得全身发抖,面无血色。
没有人回答老太太的话。
“你先回房里冲个澡,冲完了立刻出来!”她怒不可抑,朝媳妇命令一句,直到媳妇顺从地回了房之后她才转向儿子。
“你过来!”
她这才在客厅里坐下,示意管家退下。管家们自动到大门口等着向即将赶到的保全人员解释状况。早在客厅里有动静时他们就按了警铃。
“你们又怎么啦?”老太太待儿子一坐稳便问,依旧怒气冲冲。“龚娅这么晚了提着箱子干嘛?”
“我们刚才吵架了,她要回娘家。”孙劭学困扰不已,情急之下他说出事情的表象。
“她要回娘家你就让她回啊?这么晚了她怎么回?难不成你还打电话替她叫了车?要不是这截溪流留住了她,她现在已经身陷危险之中,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你能原谅自己吗?”老太太一口气责备了儿子好几句,气得直喘。
“妈,你先别激动,小心血压又升高了。”
“知道我血压高还敢这样气我。”老太太的确觉得头晕,这才放低了声音。
他很矛盾,如果刚才龚娅成功地离开孙宅,最迟明天早上他就得向母亲解释一切。可现在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一听龚娅说她不愿意续约他就无法理智地处理接下来的问题,那一刻他满心满脑只有忿怒,只能极尽贬损地对她咆哮,将她驱逐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看见她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丢进箱子里时他就后悔了。强烈的自尊心堵住了请她留下的话。任自己心如刀绞,他还是看着她走出卧房。
她落水后的无助神情教他心悸。然而他只是任一股深刻的刺痛戳进心头,强忍万马奔腾的情绪,他不愿走向她,不愿伸出挽留的手。
他忽地一笑,笑里是对自己深深的嘲讽。溪流留得住她,他呢?拄着杖能跑吗?
老太太看见儿子脸上是懊恼,是矛盾。
“你回房里去说几句好话,把她留下。”老太太神情十分疲倦,她缓缓自沙发上起身,改以温柔的语气劝说:“我突然觉得很累,想休息了。”
她让管家搀回房里,要儿子亡羊补牢。
☆ ☆ ☆
“对不起,我所有的衣服都装箱了,箱子还在客厅里,所以──”
龚娅穿着孙劭学的睡衣,刚卷好裤管就见他进门来。
他静静瞅着因为穿着超大睡衣裤而显得比平常迷你许多的她,不发一言。
“我穿这样能出去见老太太吗?”
他拄杖,走到床边坐下。“她回房睡觉去了。”
“那──她问了你什么没有?”
“我告诉她说我们吵架,你刚才是要回娘家。”他犹豫片刻,又问:“为了我妈,我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的无礼,你可以再考虑一下续约的事吗?”
她两手扯着过长的衣袖,认真地考虑着。
他猜不出她最后的决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边。
她摇头,一下,再一下。
心从嗓子边掉到谷底。“为什么?难道你不再同情我,不再同情我妈了吗?”怒意不再,只剩挫败。
“没有意义。”她呐呐道,整个心灵仿佛都沉入一种冷漠空茫的麻木中。“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老板,等你想清楚了,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脸紧绷,无法启齿。
“我当然也跟所有人一样,尊重你的银行存款,”她幽默一笑。“但是我更尊重你。虽然我只当了你几个月的秘书;虽然我知道你做生意时是完全的冷酷;虽然我知道你笃信成功是一根神奇的魔棒,只要你成功,所有的人见到坐轮椅的你,依然鞠躬哈腰。但是──”她停下来审视他片刻。“你并不真的冷血,如果你不再继续一点一点抹煞你的慈悲与温暖,你依然是一个热血男儿,你依然会去关心、会去爱你周围的人,真正的关心,真正的爱。”
他抬着下巴,眼眸中跳动着危险的火花,紧握的拳上关节已泛白。
“那样的你,对老太太才有意义。”她吐了口气,一脸释然。“你要怎么向老太太解释这一切都好,我可以配合你,无论你想不想让她知道今天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希望你记得和我办个离婚手续。”
她的态度恳切沉稳,尽量不去在意自己心中仍存着矛盾。眼前那双深奥如海,盈满痛楚的眼眸,冲散了她多时以来的委屈感。
但她已彻底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无法再留下来扮演他妻子的角色。她已不知该如何掌握工作分寸,不知该如何拿捏自己的态度。
这份薪水其实得来不易,十分不易。
逆来顺受,顾全大局,不使事情穿帮对她而言是很容易办到的事,然而她发现自己宝贵的尊严正在一点一点被磨损。
“老板,请原谅我不能答应跟你续约。还有,我要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使我毕业后这一年多里过得多彩多姿,不是每个社会新鲜人都有这种奇遇的。”她的笑又恢复最初的靦腆,一点不像在挖苦他,他已被这种神情击倒,恨自己提不起怒火。“这种奇遇使我和家人得到很大的帮助,所以,我还想代我的家人再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她恭敬地朝他点了下头。“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