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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花了五年时间思考我们重逢时要说的话,”一样是曾令她魂牵梦萦的低哑声音,“可是一见到你,我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凝视。他的心跳上喉头,硬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今天的相会场面,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艾莲答应自己不哭的,仍忍不住热泪盈眶。“喔,米契。”她开始啜泣。

  米契拥住她,让她靠在他肩上哭。女人的眼泪一向令他手足无措,既然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得保持沉默,顶多拍拍她的背,发出表示感同身受的呢喃低语。

  眼前温馨的景象,让伊丽松了一大口气,出发前看到艾莲和约拿一同前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红着眼眶,走到吧台处,喜孜孜接过黑亚力准备的饮料。

  “我是黑亚力,”他自我介绍,“在国务院工作。”

  伊丽先喝口威士忌,让暖液缓解紧绷的神经。“我是康伊丽,米契的母亲。”

  为尊重好不容易重逢的前夫前妻,他们刻意放低音量。站在套房中间的艾莲和米契,则迷失在复杂的情绪中。

  “我以为你死了。”艾莲对米契说。

  米契将她楼紧,吸着芳香却陌生的气味。“你应当知道,只要你等我,我就不会死。”

  他若知道她并没有等他,会作何反应?她仰起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喔,米契。”

  他用舌尖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她的泪是热的,仿佛已沸腾了好一段时间。“嘘,没事的,艾莲,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永远不再分开。”

  艾莲硬吞下另一滴泪,抽离他的怀抱,深吸口气。“你还没跟你母亲打招呼。”

  艾莲无预警的疏离,使米契心生怀疑,他皱着眉头告诉自己:等会儿再问个明白。他转向伊丽:“妈。给你的回头浪子一个拥抱吧。”

  伊丽立刻放下杯子,过去拥住米契的肩。“我早说了,你爱冒险犯难的个性,会使你妈未老先衰。”

  满腔的母爱全写在伊丽微抖的笑脸上。米契咧嘴傻笑,淘气的眼光具有迷倒8至80岁女性的神奇魔力。“哪会?您还是全旧金山最美丽的女人。”

  “你还是一样不可救药。”

  “失望吗?”

  “对你?哪会!”伊丽踮起脚尖,亲他脸颊,“我们好想你,米契。”

  他抱着母亲,久久不放。被释放了三天,他第一次有豁然的轻松感。“我更想你们。”他哑着声音说。

  他放开母亲,摩挲双手,装出一副快活的模样。“我叫了香槟,”他打开吧台下方的冰箱,“鱼子酱,还有艾莲爱吃的苏格兰熏娃鱼。”他对她微笑。她则回以无力的微笑,这证实米契的直觉是对的。她显得太苍白、太安静,很不对劲。

  “我喝一杯就走。”伊丽说,“让你和艾莲独处。”

  米契开着开香槟,没看见艾莲惊慌的表情。

  约拿在米契套房楼上的房间内,像笼里的猛狮,不停踱步。昨晚在伊丽的聚会中,在他未婚妻的床上,他还编织着与艾莲永远幸福快乐的婚姻生活,不料才眨眼的工夫,他的美梦、计划和生活,竟被一通该死的电话搅得一团乱。他现在的心境就像坐在一列逃难的运货火车上。

  尽管他不是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人,约拿这辈子最痛恨的事,就是无法掌握全局。成长经验教导他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该下什么赌注。

  他是家中六个小孩的老大,也是独子。担任旧金山巡警的父亲在退休前六个月,遭唐人街两火并帮派的流弹射中身亡,那年约拿12岁。父亲生前两袖清风,死后也没留下多少遗产,全靠担任高中音乐老师的母亲微薄的薪水,以及晚上和周末兼钢琴课程,补贴家用。长子如父,约拿不仅替代父亲管教五个妹妹,家事也一手全包,不久便练就一身烹任的好手艺和修屋补洞的好工夫。

  他原打算去当建筑工,但为了遵照父亲生前愿望,申请了运动员奖学金和警察慈善协会的奖学金进入伯克莱大学就读,主修建筑。他加入学校足球队,打前锋,叱咤一时,颇受职业球探瞩目。后来膝盖受伤,职业足球的美梦因而破灭。

  他很快就从挫折中爬起,立刻被旧金山一家颇具盛名的建筑师事务所聘用,负责设计摩天大楼。

  他的事业正起步时,母亲改嫁了,继父道班泽是一名富有的证券商,与哈玛莉因钢琴而结缘。一周三堂课,才数周光景,“师生”俩便决定携手走完余生。约拿并不怨他母亲改嫁,相反,他很高兴能把父亲的接力棒交给班泽。

  在建筑师事务所熬了五年,他终于获得令人眼红的入股机会。八年中,他干得有声有色,财源滚滚,在建筑界的名号更是响当当,收入与证券商继父不相上下。华尔街日报曾专文介绍他,形容他是都市建筑界的一颗耀眼新星。

  然而在飞黄腾达之际,他突然决定急流勇退,放弃高收入工作。也许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想反抗公司里的压力,也许是因为平时太投入工作,缺乏娱乐;也许是因为妹妹珍妮在28岁生日前夕,发现乳房有肿块,虽然医生证实为良性瘤,却使得约拿顿悟,看破人世无常。

  他退掉事务所的股权后,把屋顶公寓租出去,搬到索萨利托的一艘船上,改行专做整修维多利亚式房屋的工作。虽然生意兴隆,他仍会抽空出航、钓鱼,或到各地露营旅游。而且他只挑感兴趣的或有挑战性的工作做,时间完全由他支配。

  他最得意的,莫过因工作而认识艾莲。如果他不改行,仍沉迷于别人的掌声和对金钱的追逐,就不会与艾莲相恋,除非……除非他们的姻缘是前世注定的。

  他望着窗外的毛毛雨。平时他很喜欢雨天,喜欢雨打在舱顶的声音,喜欢雨的气味,喜欢雨后清新的感觉。但今晚例外,因为他心爱的女人——他即将娶进门的媳妇——正在楼下与她前夫相会。

  第五章

  真的很不对劲。米契干了多年的记者,谁有心事看一眼便知。艾莲不仅有事瞒着他,而且事态严重。

  “终于剩我们两个人了。”米契说。伊丽和黑亚力已各自回房。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脑后催促她:在气氛未弄僵之前,赶快告诉他吧。艾莲无意识地搓着套装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洗把脸。”她小声说道,“大热天汗流浃背,看起来一定很糟。”

  米契拉住她的手。“你看起来美极了。”他摸到她手腕处急促的脉搏。“黑色很适合你。”他的另一手扯弄着她的衣襟。他记得她爱穿浅色洋装,穿套装的她像个陌生人。真可笑,米契暗忖,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他还记得她第一次矫正牙齿,装钢丝套时,他安慰她说,有想象力的男孩子会设法钻过钢丝套,吻到她。

  “我没见过你穿黑色衣服,不过黑色真的很适合你,使你的皮肤看起来更白皙,使男人忍不住想抚摸它。”他的手指滑过她脸颊,“并且品尝它。”他低下头,意图非常明显。艾莲后退一步。“艾莲?”

  她无法面对他疑惑的目光,干脆避开。“我去洗脸。”

  要不是他心里有数,肯定会把她的逃避视为恐惧。她在逃避什么?

  奔波了三天,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即便想追根究底,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头愈来愈疼,先前喝的冰啤酒开始在胃里翻搅。

  “别去太久。”他刻意用嘎哑、挑逗的语气说。虽然渴望和她亲热,衰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亲爱的。”

  艾莲逃命似地奔入浴室,锁上门,倚着门板,团紧双眼。“喔,天啊,”她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

  她深呼吸,泼一些水到脸上,再补妆,梳发,重新面对镜里的自己。

  “笑一个,”她命令苍白的镜中人,“重逢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

  若没有哈约拿这个人,今天应当是她梦想成真的大喜日子,是朝思暮想的米契平安归来的奇迹日。可惜米契回来得太晚,早在九个月前,约拿已走进她的生活,开启她关闭已久的心扉,使她再度付出爱,同时也得到爱。

  她用两手撩发,挺直肩,再做一个深呼吸,然后走出浴室。

  米契立在窗边,俯瞰底下的康乃狄克大道,背对着艾莲,使她有机会再仔细打量他。他的确是瘦了,但不像想象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略显灰白的头发看得出曾被三流理发师修剪过,有点凌乱。除了外表的变化,还有一种她说不出的奇异感受。对了,是他的站姿。看他耸着肩垂着头的落寞样,她的心头不禁纠成一团。她从未见他如此失落过,从前的他,人前人后总是充满自信,将周遭世界握于掌中,那处变不惊、百折不挠的毅力,令人自叹弗如;可说是竞争激烈的新闻业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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