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们喘了口气。幸好,幸好将军只是取下玉梳而已;天知道当他抚过她的长发时,她们还以为他在怜惜公主。
若真是那样,事情就复杂了。
君设阳搁下王梳,极力忽略才享受过的细腻触感;大掌往云泽冷汗涔涔的额上抚去,灼热的体热令她终于能够微微睁开眼。
眼前之人瞧得不是很清楚,但她就是奇异地能够感应到他是谁。
她想逃,想躲避他的触摸。却力不从心。
“很累?”噪音很低沉,权威十足。
她不自觉地点点头。云泽不想软弱诉苦,但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像乞怜的小狗。
“事情很快就结束,撑着点。”他坚决的口吻像在宣告军令。
很硬的话语,没有转圜的空间,但熨贴在她额上的大掌却又炽热无比。
云泽眯起眼睛,几乎看不清楚他,但是脑海中。他的影像却清晰无比。怕是“成亲”那日,在官道旁惊鸿一瞥的影像吧。但……她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他斜飞入鬓的眉、犀锐如剑的眸,和那深具胁迫感的高大健躯,在她脑海里清晰得不可思议。难道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惦着他?
为什么会惦着他?犹记那些时日,她不是怕他怕得发抖吗?
“现在要做什么?”她挣扎着问,心里有很多疑惑,盖过了恐惧。
“给你梳妆,天一亮就拜堂。”他伸回手掌,不介意她的冷汗濡湿了掌心。
“拜堂?”她惊讶不已,和所有的人乍闻时有相同的疑惑。“还需要拜堂吗?”
她以为此趟乘小轿来,只是默默无闻地往将军府里住,终老一生而已。她不晓得,还有个明煤正娶的婚礼在等地。
“为什么不?”他剑眉一场,像听见明知故问的问题。
她无法否认有一丝丝未被忽视的感动。“这是谁的主意?”她小声地问。
他身形一僵,不自然地转身离开:“那不重要。”他朝左右冷然吩咐,“好生伺候着,不许怠慢。”
嬷嬷们不敢再嘀嘀咕咕,连忙为她穿戴凤冠霞帔。
半扶半搀着到厅堂、此时天已蒙蒙亮了;所有的人准备就绪,就等她一个。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司仪呆板地喊着,“送入洞房。”
没有热闹的恭贺声、没有喜气洋洋的欢颜,这场婚礼比丧礼更沉闷。
虽然隔着红巾帕,但虚软的云泽还是能够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友善。
不过,她逼自己不去在乎。既然当初选择了逃婚,就该有这种心理准备,夫家的人怎么可能心无芥蒂地接纳地?
换作是她,她也做不到啊!
所以,此时壁垒分明,她被孤立了,却茫茫然地不知该往哪去,眼前一片红。
这时,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将她牵动。
是君设阳!感应到他的气息,她的身子猛然震颤,凤冠上的红巾帕掉了下来,惶然的眼瞳与厅里所有的人对个正着。
那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会被浓浓的恨意包围,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充满失望与指控的眼神。
厅堂里的人让她清楚地知道,这场婚礼原本该是被祝福的,却被她的愚行给搞砸。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
无言的怪罪像一张网,密密地包围了她,云泽一时感到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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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泽幽幽醒转,已经是隔了一整天后的清晨。
屋里与屋外都很静,不似她的流云宫,一大早就有许多珍禽抢着报早讯。这明显的差异,令她几乎一睁开双眼就想起自己的处境。
她不敢乱动,仅用眼神怯怯地打量四周。她身边没躺着人,也可以很清楚地感觉身体深处并没有新婚该有的不适,总算松了口气。
“你醒了。”君设阳低沉的嗓音传来,有力地撼动她的感觉神经。
她吓了一跳,转过螓首,才发现窗边站了个魁梧的人影。在和她说话的时候,他甚至不曾转过头来,但——他却知道她醒了?
他的灵敏程度未免有点不可思议,而她的迟钝也太教自己惊讶了,竟然一点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好像他在这里是天经地义般的自然。
她坐起身,才发现身上的凤冠霞帔早已被除去,小心地拉起锦被往内缩。
“昨晚休息得如何?”他问着,两人之间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很好。”她慢了半拍才回答。
今时不复昨日,昨天被长远的旅程折腾得不成人形,困顿的她只觉得除死无大事,就算他近到眼前也没力气怕了;今天不同,睡过长长的一觉之后,精神恢复了,也晓得保命要紧了。
“你很怕我?”他冷不防地问道。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禁浑身瑟缩了下。
君设阳陡然转过身,将她无助可怜的模样看入眼底。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怕他怕得想逃?即便是逃婚的后果天地难容,她也硬着头皮做了!
她瑟缩在大红棉被里,只露出小小的脸蛋,双眸一片雾光水泽,唇辩紧紧抿着——是,她看来是很胆小,但相反的,她也很勇敢,起码为了保护自己,她肯做任何事。
一个奇特而矛盾的小女人!
在她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想起返回将军府前,皇上与他的那番密谈——
“设阳贤婿,以后云泽就交给你了。”
那时,云泽逃婚的事已经被揭穿,雪辉公主也抛弃尊贵的身份,随宫剑渊回到锵龙山庄当平凡夫妇;虽然结局不见得不完美,皇上甚至阴错阳差地得到另一个人中之龙的女婿,但仍余怒未歇。他怒云泽不知体会如此安排的苦心,在众人眼前更拉不下脸,于是对她不闻不间,只是袍袖一拂,订了日子要她迁入将军府,以后生死各不相干。
但他毕竟是个父亲,生气归生气,终究无法舍下女儿不管。
“朕知道云泽逃婚累得你脸上无光,也让你南北奔波。不管怎么说,云泽都对不起你。”
“皇上,请不要这样说。”他拱手一揖,玄黑的眸子始终看不出心思。
这整件事,他是最有资格发牢骚的人,但他却表现得阴阳如常。公主失踪,不见他心急如焚;得知她逃婚,他心平气和;及至公主再度出现,也不见他特别快慰。
事实上,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丝毫不似正逢人生大喜的新郎倌。
“你是难得的人才;所以朕千方百计把爱女嫁给你。”皇上摇头一叹,父母难为呵,“只是朕没想到,那个丫头居然敢逃婚。她虽胆小,但还分得清楚可为与不可为。”狂怒过后,思前想后,他也知道事情不大对劲,“如果没有人帮衬,她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臣从来没怪过公主。”太清楚皇上说这番话的用意,他不卑不亢地许诺,“以后也不会、”
“那就好。”皇上欣慰又安心地点点头,“云泽啊,幼时虽然胆子比别人小,但也不至于这样。要不是曾经发生过那件事……”
“哪件事?”君设阳倏地眉心一拧。
“算了,都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皇上挥了挥手,像要驱散烦恼,表情却依然带着忧虑,仿佛已经累积多年,始终无法解决,“现在朕把云泽交给你,是打算让她明白,并非所有舞刀弄剑的人都是那么血腥暴力。”
“那么”血腥暴力?
言下之意,她曾经见过谁耍刀弄棍、血溅五步?
他黑眸一眯,下意识地不喜欢这个发现。他见过云泽,知道她有多娇弱,剑光血影完全不适合她的世界。到底是谁在她面前逞强斗狠?在他的原则里,不管有任何理由,杀伐都不该
出现在女人眼前!
“告诉朕,你会好好对她,不再让她动辄如惊弓之鸟。”见到他流露出一丝人味,皇上总算安了心,提出身为岳丈的要求。
君设阳蓦然唇弧一勾。千回百转,原来这才是夜谈的重点。
也罢,他没有践踏女人的癖好,不以女人的惊慌为乐。如果只是让云泽安稳地过完下半辈子,他一定做得到。
“我保证。”承诺过后。情绪一收,他又是淡漠无味的神情……
怕他,是因为有过可怕的遭遇?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明知不可能,但还是想从她的小脸上看出端倪。
片刻,她惊慌不定的眼神扯回他的神智。君设阳若无其事地打开窗子,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一室的浮躁不安。
严寒过后,春季到来。
“这座院落是栖凤阁。”他背对着她,说道。
“……哦。”她漫应。
“我在告诉你,府里的生存法则。”他直接明示,没有拐弯抹角。
君家一向有很深的宗族观念。虽然直系、旁系亲属繁杂,但总是聚合一处、荣辱与共;敬老尊贤、长幼有序是一贯的相处模式,出身贵贱却不在其中;在这里,即便是皇亲国威,也得不到太多卑躬屈膝。
除此之外,君家崇尚自由意识。谁都有喜恶,不必搭理其他人的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