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雾庄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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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水仙哽咽了,她几乎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一生可能失落的愿望和行將破滅的梦想梗住了她的喉嚨。

  他是她的丈夫、爱人,但却只愿意和她分享彼此的身体,而不肯向她交托出他的心灵、期盼和梦想,他甚至随便找个藉口就想把她驅赶出他的生活,叫她怎能不伤不痛?

  然而她的严词峻语似乎并没有伤到庄頤,他不只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更像个刀槍不侵的鋼人,又冷又硬的下结论:「是的,这就是我们共同一致的想法了,我是个懦夫,我的背脊没有硬的足够支撑自己,我不够勇敢、不够尊严,我不配你,是的,你会比你预期的更早收到离婚同意书。」

  把手握成拳抵在嘴上,遏止住即將随心痛而来的嚎啕痛哭,是水仙仅能维持自尊的方法,但她的泪,却像窗外那愈下愈大的雨势在脸上奔腾。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爱不爱我?」她终于又一次撇下自尊,屈膝蹲在他的轮椅边,哽咽的捏着他略嫌冰冷的手问着。

  而他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或许诚挚的爱是一种天賦,更或者仅是运气,但遗憾的──我不只没有天賦,还缺乏运气。」

  他否定的答案像诗人的诗,但这一刻水仙是多么深恶痛绝他冷淡的文雅啊!「你不该这么对我!」她低语,几滴沾在睫毛上的泪水滴落他的膝蓋,在他淡色的裤料上濡染出几个深色印子。「我没有做错什么!」她开始扬高声音重复:「你不该这么对我!」

  泪水又一次自她苍白激动的双颊滚滚滑下。

  庄頤想不理会,但他眼后的刺痛出卖了他。「你在车前和小狗嬉耍的那一剎那就错了,你害我失去双腿十年,也让你自己失去平静十年。」他轻抽出她仍紧握着的他的手,虽然痛苦席捲着他,他仍尽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知道在『偿还』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尽了力,虽然我的腿仍旧不听使唤,但至少我学会再如何真心的微笑,这全得归功于你。至于『离婚』这件事,我这么对你应当算是我的寬宏大量,往后你將不必再背负有一个残废丈夫的包袱,更不必在类似我弟弟或韩雪碧的那种怜憫的眼光下困窘的度过一生。」

  庄頤的这段话,教水仙眼泪掉的更凶、更急。「原来,你所介意的不只是庄琛和韩雪碧所说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原来,经过这么一段时日的相处,你还是记恨我对你的双腿所造成的无心伤害?」

  庄頤无语,那代表他同意她的推论。他不能走路,却一心一意想推开她、逃避她。

  水仙捂住嘴和胸口,感觉心口一阵疼痛的翻搅,但她漠视它,只控制着不让无望的啜泣声逸出嘴巴,直到她较能控制自己时,她的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脸上也湧现一抹怪异的決心。

  「既然你那么在意你的腿,那么我就还你一双腿!」

  说着,她突兀的推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出书房,推过迴廊,没有任何防护的把他推入雨雾中,推向雾庄通往外界的路径。

  这过程不过短短五分钟,但他们早被声势愈来愈滂沱的雨整个浸溼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庄頤挥去脸上的一把雨水,旋头朝她低吼。在心情已像殉道者的狀況下又被淋成落汤鸡,他低落的情绪一变而为高亢的愤怒。

  水仙没有答他。她只是淒然的摇头,木然的推动轮椅,她的动作令她像个没有焦点、漫无目的的梦游者。

  然后他们来到一个距雾庄最近的十字路口,周沿没有任何住家或行人,却车辆往来还算频繁的十字路口,她没有推他过十字路口,只把他留置在路边,而后甩甩脸上的雨水──或者是泪水──神情平静的低喃:「既然你那么在意你是个残废,那么我就陪你做个残废。」

  那之后,她不再看他的转过脚跟,笔直走向那个并不算寬大的十字路口中央,就算她已浑身溼透──发溼漉漉的滴着水,丝洋裝不够端庄的紧帖着像第二层肌肤──但她的步履依旧优雅、庄重的一如慷慨就义的圣女貞德。

  庄頤起先只是坐在麻木的淒惨中目送她的脚步走远,但当她优雅的身影驻留在路口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时,他这才转过脑筋的想通她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刻,她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在他脑海嗡嗡迴漾,他终于弄懂她是想以残害自己来证明她的真心,顺便懲罰他的懦弱。

  「水仙,回来!」他情急的喊,但水仙听若罔聞,不为所动。

  他开始火速的、狂乱的在溼滑的路面转动轮椅,那速度或许足以参加残障奧运,但他深知绝比不上任何随时可能疾馳而来的车辆。

  雨雾如透明帘幕般的烦人,一直遮阻着他的视线,而当他的轮椅终于与她近在咫尺时,他却感觉水仙如同此刻氤氳的雨雾般近在眼前却难以掌握。

  她像个頑佞的孩子和他在雨中的十字路口玩着捉迷藏游戏,当他的轮椅推进一步就快揪住她时,她便机灵的往他身后或身侧一缩,让他抓不到她。

  庄頤不知道自己该哭或该笑。这一刻他真正相信了她賦与他的一切情感都是认真的,但他却对眼前的情況束手无策。

  或许他唯一能救水仙的方法只有站起来,他这样告诉自己。虽然明知道这比天方夜譚还天方夜譚,但他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人的潜力无窮,只要真心想做,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或耐心去与自已虛弱的双腿角力,只得硬生生的以手心和臂力撑住自己,尝试着將自己往上提昇。他让臀部和大小腿一起使力,用力吸气,期盼能增加自已的集中力。他一吋吋的让自己直起,痛楚的感觉延伸过永恆般长的数秒钟,他终于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直,双腿在不习惯的压力下顫抖,人也像立在危楼般的摇晃。

  终于站立了,他又一次欢悅的相信人类的潜力无窮,但不久他的欢悅便为一阵悠长的汽车喇叭声及远远一束照雾灯吓跑光光,他想松放掉仰仗轮椅扶手的手,肌肉却刺痛不已。他奋力站直,缓慢挪步,再两膝併拢以防摇晃。

  水仙终于望向他,木然的神情逐渐甦醒。「老天,你做了什么?」

  庄頤没有回答她,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他太急于靠近她。就算他感觉腿部的肌肉已经拉紧得像快绷断,接下来的两三秒钟之內,他还是踉蹌的挪动了两步,然后整个人扑跌向她。

  他们同时重重的摔跌在因雨而有些泥濘的地面,车轮声愈来愈重,庄頤上一秒消极的心想:这下两人死定了,下一秒又浪漫的安慰自己:能和所爱的人做同命鴛鴦,倒也不失是一种幸运。

  他眨掉眼前的雨水和......泪水,把她拥得紧紧,誓言道:「我爱你,水仙,无论如何,我们將永远同在!」

  是的,永远!

  但那并不是如庄頤认为的被设限在死亡之后!上帝垂怜,那辆长而重的「拖拉庫」就在他们前方约十呎的地方及时煞车了,而那不是因为正巧红灯,也不是因为上帝出手阻止,而是因为淑姨冒着另一股生命危险,拿着支黃色雨伞使劲的在浓重的雨雾中挥舞吶喊,才得以挽回他们两条小命。

  稍后,淑姨赶到他们身边责备道:「你们的妈没有教过你们马路如虎口吗?」后来她及时记起他们两人都少小失怙,又急忙改口道:「快起来呀!我知道当众亲热是现代年轻人的新嗜好!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可没办法再挥舞着这支破雨伞为你们挡下一部车哦!」

  庄頤和水仙都笑了,但两人是含泪的笑。

  更稍后,场景由马路中央换到马路旁。

  刺激減少了,但深情却在雨雾中漫溯。

  庄頤又一次放开他的轮椅,摇晃的立在水仙对面,淑姨在一旁激动的拭着雨和泪,而水仙泪盈盈的以眼睛紧盯住他。

  他就要跨出他人生之中最嶄新的另一步,水仙觉得过去所有的负担都被悬宕在这一刻他两的空气间──他的頑固、她的恐惧;他的自尊自卑和她的自觉自爱。他的心,历经岁月艰难,雨雾黃昏;她的心,则注定永远魂縈梦繫于这个男人。

  「来!」她柔情的张开双臂,低语:「不要畏惧跌倒,就算你跌倒千万次,我依旧爱你,依旧『永远』与你同在。」

  是的,「爱」与「永远」!

  因为如此的激励,庄頤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抓住她的手并以他因激动而顫抖的臂膀紧拥住她。

  雨仍旧不留情的下着,雾依旧氤氳,水仙却感觉时间彷彿已停止运行。因为在这一剎那,她粉碎了她挚爱男人的铁石外表而获致了他的爱;也在这一剎那,她明白了她所信仰的上帝的旨意:她冰封了一个男人的心,因此她必须亲自解凍那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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