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更淡然了,“既然帮助你是我的自愿,那么你便不欠我什么!”
但在她的坚持下,他还是留下了姓名地址,然后像一朵偶尔在她眼前浮空掠过的云朵般,迅速消失于人海,让她留下了几许淡淡的怅然。
从那以后,海芃不曾再见过他,但至少,她知道他姓孙名梵,也知道他家住何方。
荒谬的是,她要了他的姓名住址,却从来不曾依约把那三百六十块钱寄还给他过,四年过去,她只是每年在他们偶遇纪念日这天寄出一张署名“扬不起的青鸟”的匿名祝福卡片给他。
她仔细分析过自己的心态,她并不是还不起,更不是不想还,而是那三百六十块钱给她的感觉就如同一条无形的脉络,它牵系纠葛著「欠”与“还”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因缘!
也许,仅靠着这条无形的脉络,她并无法具体掌握什么,可是她有她的执拗与自卑,她并不真的指望孙梵能长久的记忆着她这种不醒目又瘸腿的女孩子,可是只要这条脉络仍在她手中,她就执意要循着这条脉络走下去,永不放手。
她也曾多次徘徊于孙家门日,冲动的想按孙家的电铃,亲自送回那三百六十块钱,可是她缺乏勇气,她自诩也自嘲自己像一只可带给人们幸福信息的三足青鸟,可是她总不确切明白自己的幸福在何方?
一年前,孙梵搬家了,而她之所以知道他搬家,纯粹是因为有一次无意间坐计程车经过他家门口,她吃惊的瞥见那扇漆红大门的蓝色门牌已被改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姓氏,当她好奇的要求计程车司机停下来,在他家门口查看时,在绿色的信箱下方的地上,她捡起了那张她一周前才寄出的第四封祝福的卡片,卡片的信封除了依稀可辨一只淡绿色的青鸟图腾之外,其他一片脏污模糊。
匿名信是无法退回的,正如孙梵因搬家而失去的踪影是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再也不可寻觅一般。
确实,她自始至终都认定自己是个傻瓜,只因为一次短暂的萍水相逢,她便如此单恋着一个人,如此单恋着一个人,却又自卑于自己瘸掉的那条腿而没有勇于表白的勇气,这么多年过去,她便抱持着这种默默的情愫生活下来了,而这份情愫还在延续着,只因为……只因为她无法忘记他那和风似的笑容及那堵她曾碰撞上似墙般坚硬厚实、充满温暖与安全感的胸膛啊!
是的,除非奇迹出现,让孙梵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不然她大概得抱持着对孙梵的憧憬及失去孙梵踪影的遗憾过一辈子了!
可是,就算孙梵奇迹的出现又如何?她相信她的自卑依旧不会消失,自卑永远是自卑,那场车祸的阴影,就如同胎记,在她腿上印下了永不能磨灭的记号!
回想这些,对海芃而言是痛苦的。曾几何时,亲爱的父母亲开始用忧心忡忡的难以捉摸或古怪诡异这些字眼取代了可爱的“青鸟天使”来形容她了,曾几何时,她开始妒嫉姊姊的开朗美丽了,她也不希望这样啊!但她无法不妒嫉,也许她心中最不平衡的是为什么姊姊有那么多爱她的人,而她,爱上一个人,却连去表白的力量与勇气都没有。
值得庆幸的是,一年半前,她从专科的园艺系毕业了,而她长久以来的脚部物理治疗工作也得到明显的效果,虽然还有轻微长短脚的倾向,但至少她终于能放下那累赘的第三只脚,可以不用再拄着拐杖走路了!
这是一种何等的幸福啊!她好比一个长年沉溺于黑暗中却突然看见曙光的人。再加上父母亲的大力鼓舞与鼎力资助,一年前,她收起了所有消沉,开始积极的投注心力经营这片小小的却是她人生转捩点的店面。
而自从经营了这家小店之后,她也更渐渐的发觉——笑容才是支持人们勇敢面对生活的闪亮武器。如今她找回了多种笑容,笑容中由衷的成分也愈来愈多,她相信这是一种长进,因为她终于再次学会面对人群。
思绪漫游至此,海芃不禁放松紧皱的眉头!也许她内心确实在为姊姊的事感觉困扰与奇异的不安,但花草树木一向能舒解她的紧张与压力,她干脆从摇椅上站起,移至一排架子后,开始专心的整修几株现在市场供需量极大的观赏植物马拉巴栗。
不久后,门边风铃被拉动及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提醒她有客人到来,她隐在马拉巴栗后,头也不抬的扬声清晰喊道:“欢迎光临!”
当然,她没有马上现身欢迎,除了手边上忙着的工作外,她还了解一些买花客人的习性,有些客人不喜欢店家那种紧迫盯人式的推销方式,他们喜欢保留一丝观察与选择的空间。
然而这个客人,这个女客人似乎是急于要海芃现身的,她立在门边唤着:“海芃,我来了,你到底躲在哪棵大树后面啊?”
大树?海芃失笑的看了看自己小店前后,除了门外面那两棵黄槐,她的店内几乎没有一棵堪称为大树的植物了。
和海芃不同,海兰永远也分不清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的差别之处,但海芃却能由那虽扬高却仍秀气的女声听出来者是谁,不要怀疑那正是她的姊姊海兰!
轻叹口气,海芃放下剪刀和水喷筒,乖乖的探出头向海兰招手道:“我在这儿!”
直觉的,海荷知道姊姊并不是一个人来,因为在她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人影!
海芃认出那件T恤,那件印着马雅古图腾的T恤,可是T恤的主人似乎是较有格调一点了,他不再呆的那件T恤搭配西装裤,而是搭配着一件墨黑的牛仔裤!令人不得不赞美与多看几眼的是他那双裹着牛仔裤的腿是那般修长耀眼。
姊姊的神情,让海芃感觉十分新鲜,姊姊有点害羞又有点兴奋的拉着那双长腿的主人,几个踏步便站定在海芃跟前,三个人隔着几棵马拉巴栗相望。姊姊轻扯着他的手臂,既忸怩又害羞的说:“海芃,我帮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他姓孙。”
哦!姊姊终于决定大方的引介她的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也姓孙,海芃心不在焉的想着这个熟悉的姓氏,特意加大微笑的迎视姊姊那位一直站在一旁默不吭声的男朋友。
他也是微笑着的,可是他的微笑却让海芃脸色瞬间雪白的倒退了一大步。
海芃认得那个微笑,那个如和风般柔软的微笑,那个曾在她脑海与梦中魂萦多年的微笑。为了抑住差点脱口呼出的名字,海芃举起拳头用牙齿用力咬住。再也不用姊姊多做介绍,海芃认出他是四年来让她魂萦难忘的人——孙梵。
与她的记忆相较,他并没有改变多少,依旧端正杰出的五官,依旧淡然儒雅的表情,依旧脾睨人群的硕长身材。他浑身上下最大的变化是头发很时髦的全往后梳,并扎了一束长及脖子的马尾,更令人惊愕的是,他的左耳上挂了一只亮晃的K金耳戒。天啊,真的创造了奇迹,但也瞬间毁灭了奇迹,他让残酷的事情发生了,她长久以来暗恋的对象,竟成了姊姊的男朋友,姊姊的亲密爱人!她脸色苍白,表情怔忡的注视着他,心犹如一粒重石,倏忽直坠入河流的底层。
许是因为她那撞了邪的神色吧!孙梵和姊姊齐声问她:“你怎么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怎能明白说出她是怎么了?她只是飞快地站稳身子,迅速的回过神,掩饰的轻咳一声,苦笑着嘲弄自己:“大概是太久没有看到帅哥了,再加上地面有些水,我一不小心脚底打滑了!”
海兰不疑有他的噗哧一笑。
孙梵则用那仍令她印象深刻、不疾不徐、干净清晰的声音自我讽刺着:“根久没有人这么恭维我了,真教人雀跃!”他突然正经八百的朝她伸出一只友谊的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孙梵,孙子的孙,梵文的梵,现在有点不务正业——这是我父亲对我这份工作的看法,对了,目前我在开班教授舞蹈。”
由他自己证实了他是孙梵,海芃更难过。他并没有认出她是四年前曾在书局和他邂逅并积欠他三百六十块钱没还的女孩,她相当失望,又如释重负。他的职业和他的外表十分契合,一个外表出色,魅力四射的舞蹈老师!她怎能苛求一个如此杰出的男孩子长久记忆着像她这般微不足道的跛脚女孩呢?
或者,几年过去她的外在已有显著的改变,但她不会不自量力的以为像孙梵这样的男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眼见海兰姊姊和孙梵站在一起时的郎才女貌,她的内心是既酸楚又绝望。
强抑着内心翻涌的苦涩,她有风度的伸出她的小手与他相握,自我解嘲道:“我叫凌海芃,草字头加一个平凡的“凡”字,如果你去查查字典,会发现我和姊姊不同,姊姊是一种清香幽远的花,我却是“草木茂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