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来一点,怎么用药?”玄彻挑眉。
她依言走近了些,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这男人不过是言语上刻薄了些,其实他待她是好的,还愿意帮她上药。
“药瓶在桌上,不会自己拿么?”
“好……”冀盼的心又碰得好疼好疼,楚映月强撑着意志,打开药瓶为自己上药。
“拿着药站到角落去,别碍我的眼!”
“是。”
端起药瓶,楚映月听话地走到客房角落,安静地咬唇上药。
她的柔顺、她的认命,理应让玄彻感到得意,却反而扰得他无法静下心,脑海一片紊乱失序。
于是,他再度逃离有她在的地方。
* * *
子夜。
白昼旅人来往频繁的驿站,到了夜里,只剩一片沁冷的死寂。
照道理来说,应当如此。
不过,今夜不太像往昔,冷清的食堂内,多了两道被烛火曳得老长的身影。
“我说这位客官,夜深了,您酒也喝了两坛,该歇下啦!”
驿站里,忠厚的中年伙计,好心凑近饮了一整晚酒的玄彻身边劝说着,一边收拾木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壶。
“我喝两坛了?怎么还没醉?”
玄彻眯眼睇住小烛,如针的焰火尖端依然清晰。
伙计明了地轻点头,语重心长说道:
“有心饮酒的人,没几杯就可以醉倒了,因为他就是为了喝酒而喝酒;无心喝却偏偏要喝的人,喝了,神志也只是更清醒罢了,因为他脑袋里想的都是别的。”
驿站的过客那么多,伙计也看遍了千种人、万般情。
他想的都是别的?
玄彻听出伙计的弦外之音,暗示他从头到尾全没把心思放在美酒上,想的都是……别的。
是什么?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张容颜,那泫然欲泣的水眸,还有让他气结的柔顺,都清晰无比,仿佛就在眼前——
是那个无缘无故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说是无缘无故,也不完全,毕竟他被设计,而他们什么都“做”了!
可恶——“我并没有想那个女人!她的卑劣,我清楚得很!”玄彻低咆,又狠狠灌了一口酒。
伙计同情地看向玄彻。
唉,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看来,一时半刻也甭指望他偃熄灯火了。
“客官,要不要上盘小菜下酒,比较不闷嘛!”人还是看开点,及时行乐吧。
一经提醒,玄彻乍然思及今日他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当然,“她”亦是。
他喝酒,所以腹不空,但她……
“这时刻有什么可吃?”
“花生米、腌瓜子儿。”都装在罐儿里,很方便。
“这些哪能吃得饱足。”玄彻皱眉。
伙计怪异地瞪着一脸不悦的玄彻。
理所当然吃不饱呀,不过都是些塞牙缝的下酒菜。
从伙计的眼神中,玄彻看见自己的冲动,平静无波的脸色闪过一抹狼狈。
“客官,要不要小的替您下碗面?”客人饿了,他们花时间升个火、煮碗面,也是应该的。
“不需——”玄彻顿住口,瞥了眼通往楼上客房的梯口,随即改口:“也好,麻烦你了。”
* * *
窗棂外,雷声大动,惊蛰的雨未歇。
单手端着个陶碗,玄彻推门走入暂住的客房,将冒着烟、热腾腾的面食放在桌上,俊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复杂缠绕,有如屋外风雨。
为什么要管她?饿死了倒好,他也省了带着一个麻烦的包袱!
“女人,醒来!”想是这么想,但玄彻等到开了口,才发觉自己业已走到床畔唤她。
“嗯……”床上的人儿只是轻轻地应了个声,并没有清醒的迹象。
“饿昏了么?起来吃东西。”
没有动静,被褥下的她依然深深睡着。
“楚映月!我叫你起来,没听见是不是!”玄彻沉声。
她一向柔顺,偶尔也做些怯懦的无谓挣扎,现下竟如此视他的话为无物,他对她从未偃息的怒火,理所当然再被挑起。
玄彻气不过,攫住她纤薄的双肩,猛地拉着她由榻上坐起。
“你这该死的女——”岂料,双掌下透过衣料的热度,令玄彻一愣;她把螓首无力垂靠在一边的弱态,显示了她的不对劲。
他单手绕过她的肩背,另一手抬起她尖巧的下颌,仔细审视她。
“唔……”楚映月脸上的潮红、紧蹙的淡眉、微启的干唇、与不稳的气息,在在说明——
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玄彻眉尖一摔,让她靠在他胸膛上,以掌覆压她的秀额,从她肌肤传来的高热封闭住他所有繁乱的心绪。
“该死!”自从遇上她,这句话仿佛成了他不离口的晦气话。该死!
昏迷中的楚映月似乎感受到玄彻的怒气,干涩的唇瓣难受地一开一合。
“那日……我一清醒,这一切也全变调了……原本,我要嫁人了,你却自顾自地维护你的清白……那我呢?我也好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映月的眼角落下不争气的泪花儿,呓语间尽是恐惧与无助。
一瞬间,玄彻的心好似被拧了下,揪到痛的紧。
她是无辜的?
“叩叩。”这时,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
“客官,您忘了拿筷著,小的给您送上来了。”是方才伙计的声音。
玄彻低头看了眼虚弱的楚映月,将她放倒回床榻上,把褪到她腰间的被褥重新盖回她身上,随即走向门扉,然后开门。
“客官,您的……”
“找大夫过来。”
“啥?”伙计一头雾水。
“快去找大夫来!”玄彻低咆。
“可这儿离杭州城有二十里路……”大半夜的要走二十里,伙计面有难色。
玄彻的俊脸霎时结冰。
伙计说得没错,离驿站最近的城镇就是杭州,但他一点也不想回去!
不回去成么?楚映月也许撑不过今夜。
“该——”玄彻程拳打住到口的不吉祥话,深吸一口气,沉睿的神色回到他脸上。
“备马车,我带她去。”
“小的这就帮您准备!”伙计匆匆赶忙去打理了。
这男人有股天生浑成的霸气,就算号令天下,也无人莫从啊!
* * *
轰隆——轰隆——
辚辚车轮声,在这雷雨交加的寅夜,格外微不足道。
“唔……”马车里,卧在座上铺了毛毡的楚映月,因颠簸的石路而发出痛苦的呓声。
车外,穿戴了蓑衣、草笠的玄彻,就着闪电的光芒,循着来时记忆,驾车奔驰在官道上。
透冷的雨水狠狠打在他脸上,他必须不时抹去干扰他视线的冰凉。一向养尊处优的他,脑海里没有怨慰、没有愤怒,只剩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焦急。
“碰!”
直到车内传来一道撞击声,他纷乱的思绪才得以拥有短暂的空白。
他一手抓紧缰绳,一手侧身撩开身后车帘一角,楚映月连被带毡摔至椅下的景况让他一惊。
“吸——”他立刻停下疾驰中的马。
玄彻钻入车厢,高大的身形让车内显得更为狭窄。
“你……有没有撞疼哪里?”见她因疼痛转醒,他皱眉问。
楚映月撑起自己沉重的身子,觉得全身都疼。
“夫君怎会……满身湿?”楚映月全然出自关心,她伸手轻触他带水的脸庞。
她的指尖似有一簇火苗,抚上他的同时,他的心因此猛然一跳。
玄彻倏地撇开脸,避开她的碰触。
我根本没兴致碰你。
被他嫌弃的记忆霎时回笼,楚映月难堪地收回手。
“我怎……么了?这是……马车里?”她觉得又累又难受。
“你高烧不退,我带你去看大夫。”对上她疑惑憔悴的眼,他不自然地闷声说道。
“谢谢你。”楚映月艰难地址开一抹真心的笑。
无论夫君要不要她、气不气她,他没有弃她于不顾,也就够了……
“不用谢我,若非驿站不收死人,怕讨晦气,我也不必带着你。”他撒了谎。
楚映月听了浑身一僵,她该知道的,她的夫君是多么厌恶她。
“你在做什么?”玄彻睨着她笨拙地想爬回椅上的动作。
“我——呃……”手劲无法使完全,手一软,她又跌回原地。
“蠢!”玄彻嗤了声,大手一捞,将车内的毛毡里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密密实实地包住;下一刻,她安蜜稳稳落入他怀中,他则坐在马车内。
“夫……君?”楚映月原本就泛着潮红的脸蛋,此刻更加艳红,但深刻的痛苦记忆令她欲挣扎。
玄彻掀开车帘一角,脱掉蓑衣覆盖在她身上,打算在车内控马。
“不准动,不要妨碍我驾车。”
“可是……”
“闭嘴。”他将她的头压入他胸膛。“驾!”
路程的颠簸再度展开。
“呃!”车轮驶过石子,楚映月不舒服地轻呼出声。
结果,换来的是他益加紧锁的怀抱,紧得她连呼吸都嫌多余。
此刻,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嘲讽的眼神,楚映月以为自己病得癫狂了。
如果就这么病着,可以换得夫君短暂的垂怜,即使死在夫君怀中,她也了无遗憾。
就如同那地上的小花儿,为了触碰那遥不可及的天上甘霖,凋零在风雨中,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