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这学期把成绩赶上去,至少考进年级前10%。”
“为什么?”我可是一科也没死当。这种不上不下的分数竟有劳系主任为我操心?那么其他满纸D、E、F的人该如何处理?校长亲自出马?
※※※
“你难道不希望有好分数吗?忍心让家人失望?”他显然对我的反问大惑不解。
“你又不是我家人,怎知他们会失望?”
“没有不希望子女出人头地的父母!”
这倒是真的,只可惜不适用在我身上,至少现在不适用。
“高分儿和出人头地能画等号么?”我支起下巴,又丢了个问题给他。
在我这种不按用理出牌的问法下,他一时语塞。
“我替你说吧。”我好心接过断掉的话头,算日行一善好了。“有高分儿才有漂亮的成绩单,成绩单拿得出手毕业后才有公司要你,所以成绩是前途的保障,没成绩未来一片黯淡,有成绩前途一片光明。因此为了将来巩固的事业基础和美好人生,现在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多标准的答案,虽然有点儿像在打广告,但若要打分儿没A也该有个B+。我趁喝水换气的当儿偷瞄他的反应……嗯,和我预期的一样——没反应。早知道他那张脸是大理石的——弹性系数很差。我轻笑一声,没有刻意隐藏夹在笑音里的讽刺:
“你大概对不少问题学生如此理论过吧?有多少?几十?一百?他们大概不会乖乖受教吧?但你不会放弃,你会继续劝说他们。‘既然道理你都懂,为什么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有,难道你对自己的未来一点儿都不关心么?’抱歉,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觉得为多年后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操心是浪费时间。人的平均寿命不过七十岁,抛却婴儿期和睡眠时间总共剩下不到五十年,我已经虚度了十七年的光阴,不准备再傻下去。更何况,成绩单不过是一张纸,只要有钱就买的来。如今的社会,EQ比IQ有价值多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我自己也很讶异,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吐出这样一番话来。“虚度”的十七年……他人眼中最为光芒四射的十七年……现在回想起来,我虽不怎么怨恨自己曾拥有这样的十七年,毕竟如果没有这十七年我亦不可能领会某些生命的理念,就算是必经之路吧,虽然长了点儿……但是,倘若时光倒流……我应该会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吧?谁知道呢?反正已经走过来了,对不可能再重演的剧目,还是少揣测的好。
我甩了甩突然有些沉重的脑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两年来不曾有过的伤感在胸腔缓缓膨胀。我告诉自己是这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影响了我的情绪,极目所见尽是深深浅浅的灰——灰百叶窗,灰写字台,灰电脑桌,灰文件柜,灰地板砖……唯一例外的是我现在坐的黑皮沙发。沙发扶手极矮,并且早已失去了皮子应有的光泽,想必是经常被人当枕头用的后果。他是工作狂么?不然不会经常睡在沙发上……我短暂的出神被一声叹息打断。
“也许你是对的……”他冒出这么一句。
我是对的?他指什么?我说了不少,他究竟认同哪一点?不知为什么,我不大喜欢他此时的神情,那双黑眸里飘浮着我读不出的内容。他在着我,在审视我,在研究我……决不止于表相的研究。
我该继续坐在这里吗?没有犹豫,我站起身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哪怕他是好意,就怪我不领情好了。
“雷主任,如果没别的事……”我暗示着他这个会面已经拖了过长的时间。我打工的时间快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我没有退缩。
他起身,朝我走近一步,站定,仿佛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你快乐吗?”
“当然。”答得似乎太快了,我在他眼里读出了质疑。
“我时时刻刻都在享受着今天的快乐,尽管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由自主的解释。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为什么要解释?他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懊恼的提起地上的塑料袋,我朝门口迈步。
“等等……”
“你说过那是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去诺亚了,失陪……”
已经被我拉开的门“咚”的一声撞拢,他的手牢牢压在门板上。
“你还在做?”他的声音渗出危险的味道,和方才的温文有礼迥然不同。
又是这个问题……要解释清楚么?我该把真相说出来的,但心力被一波莫名的无奈吞噬了。尽管知道有加深误解的危险,我仍选择了沉默。
“说话!”他吼起来,显然我这次真的触怒了他。
“我要迟到了……”我勉强开口,模糊地搪塞。
“不准去!”他一拳接一拳捶在门上。“你再踏进诺亚一步我就开除你学籍!”
粗鲁地扳过我的肩膀,他一字一顿的强调:“我说到做到!”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着,我愣了半晌才摒息问道:“你凭什么?”
“我不想拿身份来压你,但是我亲眼所见……”
“你见到什么?”我不客气地打断,坦坦荡荡地迎视他。
“女大学生三更半夜从酒店里走出来,能些干什么好事?”
“那请问你在诺亚又干了些什么好事?”
他显然没料到我有此一问,呆了两秒钟。我则趁他发愣的当儿拉开了门板。
待他回过神,我已闪身冲出了办公室。
我快步朝前走,胸中翻腾着无名的愤怒。我不是觉得很好玩儿么?他做如此想不是要归功于我不停的误导么?我不是一直不在乎的么?我不是早把一切都看淡了么?那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气?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我急促的脚步声。只有我一人的声音……他没追出来。他就这么放我走了?忍不住回头,视线却和他对个正着!他没追出来,但目光一直跟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回头,认定我一定会回头。
迎着他的眼睛,我蓦的想起他的恐吓——我说到做到
我没做过什么,他根本拿不出证据,凭什么开除我?就凭他的一面之词?但……系主任的一面之词似乎比一个女学生的一面之词有用的多。这世界本就县一面倒的,除非我搬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能么?我苦笑。
两年前的誓言犹在耳畔——“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决不倚赖你孟祖恒分毫!”
那是我和父亲吵得最凶的一次,第二天就离开了孟家大宅。没人看好我的“独立”,每个人都在猜测着我多少天后会哭着跑回来,准备敞开双臂迎接在家门口求助的我。但是我没再出现。尽管辛苦,尽管险恶,尽管饱尝冷暖、历经苦辣,我到底是一路走了下来。要我在两年后的今天认输?办不到!
该怎么办?我不可以被退学!绝不可以!
双脚不自觉地挪步,走的却是返回的方向,一步一步,我再次面对他。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肮脏。”我用平板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波涛起伏。如果声音可以杀人,他早已死了十遍,一个字冻死他一回。
他仅用一个“哦”字表示质疑。神情像是在听“狼来了”的故事。
“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在诺亚的工作是电话接线生。”讲解完毕,信不信由他。
“你这么说是不想被退学吧?”
“正当打工不构成退学的理由。”
“那要看是否真的正当。”
“你还是不信?”
“我该相信么?”
“你到底想怎样?我又不亏欠你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除我而后快?”
“你这么认为?”他逼近一步。
我嗅到他呼出的灼热气息,鼻子一阵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身体还没养好?”
“不劳您费心。”我边说边退后,直到退出危险地带,后背刚好顶上坚实的墙壁……好凉。
“我已经费心了。”
我胸口猛的一揪,想起压在抽屉里的支票。“算我说错话,钱我明天还你。”
“我没要你还!”
“那你要怎样?怎样才肯放过我?”我突然觉得好倦,不被信任的无助侵蚀了我的身体,我完全靠在墙上,双腿随时都有支撑不住的危险。
“你还好吧?”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虚弱,也注意到了我的苍白。
怎么可能会好?我觉得自己快死掉了……如果继续在狭窄气闷的走廊里进行这种类似审问的对话我真的会晕过去。
“让我离开好吗?”我出声,有点恳求的意味。
“我送你回家。”
“别开除我。”我拼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开口。
“只要你不再去诺亚。”
“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你思想龌龊才把我想得这么不堪!我不能失去工作!我要赚钱!我要靠自己!我……”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嘴巴撞上了他胸前的钮扣,撞疼了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