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自己把涣散的神经集中起来,却换来太阳穴一阵撞击似的疼痛。
头一次知道思考竟是这么痛苦的事……
“这位先生,请问有何贵于?”我决定停止折磨自己的大脑,直接开口问比较省力。
等了一会儿……不说话?哦,大概是我挡了他的路吧?
吃力地将前轮打横,我企图改道从他身边绕过。但是……动不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车把被一只手牢牢定住。抢劫?不像。那他抓我的车干什么?大脑开始缓慢地运转,像部老旧的机器就差没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一只大手盖上了我的额头……
“该死!你在发烧!”
虽然视觉一片模糊,所幸我听觉依然良好。发烧?我么?难怪昏昏沉沉的……
恍然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滴离开我的肉体,升华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脚下,似乎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柔软的海浪,一波一波冲击着我的双腿、我的全身……
黑暗袭来时,我知道自己倒进一双有力的臂膀。瞬间的天地倒转将记忆的闸门开启——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
仿佛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又仿佛看了部很长很长的黑白连续剧。混乱的影像,嘈杂的声音,以及烧灼我全身的炙热……
好一个恶梦。
好一场闹剧。
但我终于还是醒了,再长的闹剧也有终场的时候。
准确地说,我是先进入半清醒状态。最先恢复的依然是听觉。刻意压低音量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人耳神经线,尽管一时不能和记忆中的任何片段相连接。
“她怎么样?”
“疲劳过度,营养不良。但引起发烧的是手肘上的擦伤,因为没有及时消毒处理而感染。”
“严重么?”
“已无大碍。请问你是病人的……”
“……朋友”
“需要通知她的家属么?或者请你代为签字?”
“我签就好。”
“那么请随我来……”
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而去。我睁开眼睛,极目所见,是一片茫茫然的白。
记忆,一点一滴地回流。我又把眼帘阖起,因为一直睁着眼睛也是件累人的事,何况视野之内除了单调的白什么也没有,哦不,有点滴瓶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但那激不起我的兴趣,而且闭着眼并不妨碍我思考。
这里是医院……他们口中的“她”,就是我吧?
是呵,我晕倒了,在“诺亚”门口。应该是“那个人”送我来的吧?想不到我竟然连续两天搭乘他的“宝马”,又皆以医院为目的地。不知是可喜可贺亦或可笑可叹……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当然,”诺亚”是酒店,形容得再怎么暖昧也算公共场合的一种,没人规定来过一次的人不能来第二次。而且要是多些如他这般的“回头客”,”诺亚”的老板一定乐得合不拢嘴,说不定心情一好还会发我们花红。
但,连续两天相遇……仅仅是巧合么?一个值得怀疑的巧合
还有,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他自称我的……朋友?他倒是一厢情愿得很,才见过两次的人,竟然就当成“朋友”了?不少人认识我十几年,至今仍徘徊在我小之又小的“朋友”圈外。“路友”倒是不少啦,见面笑一笑,打个招呼,但可以交心的朋友……
“你醒了?”
我惊跳了一下,眼睛自然也张开了。一定是思考得过于专注,使得我竟没能察觉他已经走得这么近。还是,他刻意把脚步放轻?怕吵到我么?
当我的思想做这一连串的旋转时,我是一直看着他的。
不知我的目光里有什么奇怪的能量,他竟然又微微瑟缩了一下,并且不着痕迹地把视线调向别处。是的,“又”,因为他昨晚有过类似的反应。他让我困惑……
“你觉得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一定是病房里的磁场在作怪,我们同时发问。
我一时不知该等他开口还是先回答他的问题,但笑的欲望在心底蠢蠢欲动。笑是种奇妙的感觉,当你想笑的时候不一定因为你多么多么快乐,而真正快乐的时候也不一定非笑不可。事实上,当我笑出来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自己发笑的原因。
我的笑声十分微弱,可见体力尚未恢复。我还是个病人啊,差点儿把这事实给忘了……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和他的视线再次对上才把头略微垂下。
又来了……我心里的疑问迅速膨胀着,对他的好奇也以相等的速度上升。
“你的睫毛在动,所以我认为你醒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眼睫毛太长的坏处,装睡的成功机率小得可怜。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重复方才的问题,视线所落之处是插在我手臂上的针头和输液用的橡皮管。
尽管我觉得这种问话方式有欠礼貌,但仍回答道:“好多了,就是没力气。”
我对自己口气里的轻松颇为诧异。我从事不是个不设防的人,特别是对陌生人。严格来说,他似乎不能算是陌生人了,至少我们已见过两次。但是他又的确是陌生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会把自己累死。”
“呃?”我的思绪被突然打断,一时转不过来。用“呃”蒙混过关是我的习惯。
“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他顿住,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看着他,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心底已有些隐约的明了。
我这个时间出现在“诺亚”,又是一副累得要死不死的样子,除了进一步证实他之前的猜测,几乎是没别的可能了。也难怪,是我自己承认的。不但承认,而且回敬了不少奚落挖苦。他现在一定认为我是个相当差劲儿的人。何止差劲儿,简直比“不知羞耻”、“自甘堕落”还更糟几分,因为又多了“变本加厉”、“无心悔改”的罪名……
我扬了扬眉毛。想必他看过我背包的证件,所以才会知道。
“读机械?”
明知故问。学生证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左故而言它的技术太差了点儿吧?
“你不觉得有辱校誉么?”
这……我倒是真的没想过。本来嘛,何必为莫须有的事伤脑筋?等我什么时候真的沦落到要买笑为生时再考虑校誉的问题也不迟。
“你不为自己辩解么?”
我摇头。“辩解什么?”坚信清者自清的道理,我倒是不觉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
“我?”真不晓得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好好休息,明天……不,今天下午我会再来。”他走向门口,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
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失望,我故意开口:“下午?我还有工作。”
“你别想!”几乎已经走出病房的他一拳捶在门板上,但比那撞击更沉重的是他的喘息声。“我不会再让你去的!”
暴力分子,动不动就挥拳头。我朝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吐了吐舌头,然后闭上眼睛睡我的回笼觉。
※※※
这一次,我睡得很香,半个梦都没有。舒舒服服,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促使我睁开眼的大概是室内的明亮。
让我惊喜的是,窗外居然有不错的景致——与晨光争夺窗口有限空间的是一株株紫竹,竹叶上闪烁着晶亮的晨露……
这么美的早晨,我怎么能把生命浪费在病房里?只拥有一个窗口的阳光是不够的!
翻身下床,一阵突来的眩晕逼得我又坐了回去。
“不会吧?我可是金刚不坏之身,怎么可能虚弱成这样?”我自言自语,怀疑地瞪着不过几步之遥的窗口。
依然明亮,却亮得有些刺目。天已大亮……
“孟小姐,该量体温了。”一个刻板而公式化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体温?”
“是,请回床上躺好。”
我上下打量了站在床前的护士几秒,最终得到的结论是,这是一个绝对标准的中年护士,最好别有任何违抗的意思,因为你绝对斗不过她十几年的经验,她会有一箩筐的办法整治不合作的患者。但是,这类护士也有一个共通的弱点,那就是……
“辛苦您了!”我漾起甜美的笑,乖乖躺回床上。
是的,笑容。尤其是那种既天真又温暖的笑靥。护士不是讨喜的工作,终日要看人不少冷眼,因此一点点友善就能融化她们最冰冷的面具。很明显,这一次我非常成功。
“您贵姓?”我继续我的温情攻势。
“张。有食欲么?”语气里的棱角已明显少了很多。
“还好……”这是谎话。
虽然我知道自己已经至少二十个小时滴水未进,妙红那杯凉茶是至今唯一下肚的东西,但现在就是饿不起来,口渴倒是真的
“我想喝水……”我以病人的身份提出要求。
十五分钟后,张护士不但送来了饮水,还有医院搭配的早餐,同时检查了我的体温并注射了一针葡萄糖,临走时还不忘帮我把枕头垫高,说这样会靠得比较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