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的青草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有些痒痒的,似情人的指尖。尽管我并不清楚所谓情人指尖应有的触感,心里还是不免生出这样的感慨。多舒适的软床同,就让我睡一会儿吧,几分钟就好,几分钟……
※※※
不知是先听到轰隆的雷声,还是先感觉到脸上雨水的冰凉,当我回来时,四周已经漆黑一片了。
我睡了多久?抬起手腕才发现电子表因为雨水的浸泡而罢工,戴在腰带上的Call机想必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滂沱大雨仿佛从天而降的花洒,早把我里里外外淋了个透湿,很少心生恐惧的我也不禁从心底冒起了凉意。
明知道雷宅就在附近,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甚至失去了迈开双脚的勇气。
好冷……谁来救救我……
我缩着身子,祈祷着,期待着什么人的出现,哪怕只是一个声音也好。
蓦的,前方似乎掠过一点灯光,尽管微弱,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的的确确是灯光!
已经麻木的双腿仿佛又有了力量,我站了起来。
“喂——”我尽力发出声音,但瞬间就被雷声淹没了。
望着愈来愈远去的光亮终于被黑暗掩盖,我心中刚刚萌生的希望重新跌口谷底,但双脚的力量并没有消失。
有灯光,就有方向,走出黑暗的方向。朝着那个方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去。
不知第几次跌倒后,我跪在雨地里沉重地喘着,力量一点一点的流失,我的信心动摇了。
忽然,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一丝被雷雨打得破碎,但仍残留在雨幕中的声音。
“孟……帆”
是真的吗?有人在叫我?
是真的!我看到了,方才消失的灯光折了回来,正朝向我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动着。
“这里……我在……”
最后的力气化作连不成句的呼喊。
尽管雨水打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还是分辨出了来人的模样——雷钧霆。
电筒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安全了……
※※※
“怎么跑到这儿来?简直胡闹!”
他毫不温柔地将我拉进伞下,用风衣包紧我,似乎打算把自己的体温多少传给我一些。
“你来……太……好了……”我想表达心里的感激,但打战的牙齿只蹦出含混不清的几个字。
“不想冻死就快走!少说话!”
“谢……谢你……雷……”
“闭嘴!”
这一次我很听话,没再多说一个字。
失去支持力的身体不自觉地靠紧他,配合着他的步伐,任由他拖带着向前走去。
风仍在刮,雨仍在下,但寒冷的感觉已不再强烈……
身体浸泡在热水里,浴室的蒸气弥漫着沐浴露的香味。
这本应是极舒适的享受,然而我却只是木偶一样躺在浴缸里,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瓷砖发呆。
是种怎样的感觉呢?一切……就像个梦。
是梦吗?会不会我在浴缸里睡着了,做了个梦,现在醒了,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浴缸里?
闭上眼睛,我极力去回想过去半小时的每一个细节。然,那似乎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不管是黑暗寒冷还是孤独的恐惧都虚幻得像不曾发生过一般,更真切的印象,竟然是那迎向我的模糊身影和有力的臂膀。雷……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多适合他的称呼!比雷主任、雷教授、或是雷钧霆三个字顺口多了。决定了,今后就这么叫他!
“咚咚咚”
随着一阵敲击声,元嫂的声音透过玻璃拉门飘进浴室的雾气中。
“孟老师?……孟老师你还好吧?”
“哦,是的。”
“雷先生让我来看看,他怕你在浴缸里睡着了。”
“抱歉,我就快好了。”
不知为什么,一思及他,我本来木然的脸上竟也泛起了微笑。雷……在黑暗中和光亮一同出现的雷……
“孟老师,雷先生说,如果你说好了就到书房一趟,他有话想问你。”
向元嫂道谢后,我就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一丝顾虑在心头缓缓萦绕……
雷会不会很生气?我这次给他添的麻烦不少,不但睡过了宁宁的补习时间,还累他冒着暴风雨出来找我……算了。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动作快些,以免耽误他更多的时间。
迅速穿上元嫂为我准备的干净衣服,我走出了浴室。
现在是晚上十点左右,这个时间,宁宁通常是在房间里休息或是看书吧。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寂静得有些不寻常,雨水打在落地窗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因为搬进来的时间不长,我只知道雷的书房在客厅左手边。
元嫂曾告诉过我,没有雷的许可,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站在一扇看似沉重的木门前,我想,应该是这里了。正要抬手敲门,没想到门竟从里面开了。
“进来吧。”雷让出一条刚好够我通过的空间。
我有一瞬间的迟疑。不是刻意回避或是惧怕什么,而是种本能的反射,因为我是个谨慎惯了的人。
但那迟疑仅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我以一记甩头赶走了。
走进书房,我第一个感觉是眩目。因为这绝不是一间我想象中的书房,反倒更像个艺术品的陈列室。
石雕、根雕、泥塑、彩塑、木器、瓷器、漆器、玻璃制品……虽然没有什么名家大作,但种类之繁多已达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一个个造型迥异的陈列柜;竟然全是“四次元透明空间”的设计取向!
将近十坪的空间里,窗口附近贴墙而立的巨大书柜虽然是书房不可或缺的陈设,却也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东西。
身处这样的“书房“里,我想我当时的反应是十分正常的——站在原地发呆,并且在雷叫我三次后才回过神来。
“我叫你来是有事情想问你,不是请你来发呆的。”虽然听起来是苛责的话,但雷的表情并没有太多不悦。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儿惊讶。这里实在……让人意外。”
“这是褒还是贬?”
我一笑,没正面回答他,却又由衷地加了一句:“相当了不起的书房。”
“书房你以后还有机会参观,现在我要和你谈谈今天的事。”
终于来了。我深吸一口气,默默点头。
“今天放学后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这么晚不回来?为什么在外面淋雨?为什么会去后山?希望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雷神情严肃,口气也冲了些,让人听了心里毛毛的。
“这么多‘为什么’,你要我怎么回答?”
“按顺序来。”
“放学后我和朋友去喝咖啡,大约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因为心情好,所以提前两个车站下车。本打算散步回来,但因为黄昏的景致不错,想多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后山是吧?反正就是那片树林,然后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经黑了,还下着雨……”
“后来呢?”
※※※
“后来你就来了。”
一阵沉默。
我微微抬起头来偷看他的脸色……浓眉深锁,阴晴不定,好像随时会爆发,但又不是那么恐怖。好奇怪……
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而自己有责任打破僵局。
“很对不起,”我小声说道,“我知道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耽误了你的时间,我保证今后不会再这样大意了。今天没有给宁宁补习,你可以扣我薪水……”
“够了!”他突然一拳睡在墙壁上,那情形让我联想起他前几次挥拳的模样。尽管神情同样吓人,但这一次我竟然丝毫恐惧的感觉也没有。一种没来由的信念让我认定那铁锤一般的拳头不会落在我身上。
的确,落在我身上的不是拳头,而是手掌。我的肩头被牢牢箍在一双“铁箝”内。
“笨蛋!你以为我在乎那几百块的薪水吗?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危险?荒山野岭的,什么人都可能出没,你竟然在那儿一睡三、四个小时?万一我没找到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天当被、地当床?不死也少半条命你知道吗?你这个没头脑没神经的……”
“对不起……”这是我仅能想到的回答。
如此激动的雷可能没察觉加诸在我肩上的那股力道是多么惊人,但我却清楚地感受到肩胛骨几乎碎掉的痛楚。
“请你……轻点儿……”我终于忍不住发出呻吟。
他松开了双手,呼吸沉重,两道如炬的目光始终没从我脸上移开。我把头别向一旁,不安地闪避着。
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我明白他的气急出坏皆来源于关心。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暖了起来。
多久了?这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于我二十年的生命是种全新的体验。
曾经,来自家庭的呵护总似加糖过多的葡萄酒,淳芳不再,只剩下腻人的味道,却又不得不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喝下去。
离家后,强烈的自我保护又成了类似茶色玻璃般的屏障,即使朋友们有如阳光的热情,在抵达我内心深处时也难免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