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大团大团乌黑的浮云在天空簇拥、聚集、翻滚,云层压得低低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看来又要落雨了。
他那样枯坐不到十几分钟,即引来左右邻居的侧目,是个满脸雀斑的女士,怯怯地问:“你找殷小姐吗?”
“是的,我在这,等她回来。”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等她?”她加大嗓门。“那你可有的等了。今天快中午的时候我看到她提着两只大箱子出来,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孟磊心底一沉,急着又问!“你还看到其他人没有?”
“没有,就只她。”她补充道!“当然还有一位计程车司机,是计程车司机吧!不过,很少见到那么帅的司机就是。”她暧昧她笑了笑。
孟磊的心霎时冷了半截,竟忘了向那位女士道谢,失魂落魄地走回楼下的座车。这个变故形同睛天霹雳,击垮了他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信心。她又想像八年前那样,再次将他推入阴暗的谷底吗?
今早玫珍打电话给他,鼓励他提起勇气向殷虹求婚,地点就约在赵家,由她煮一桌丰盛的佳肴,为这段终于雨过天晴的良缘助兴。孰料……事情演变至此,使他更确切地相信,他和殷虹之间被下了阴狠的诅咒,才会自始至终噩运连连。他原乐观地想,只要他们的情爱够坚贞,意志够坚强,必能携手破除这可恶的诅咒,相偕共白首。
事实证明,他们做不到,他们连起码的考验都无法通过,怎么能开创美好的未来?可悲呵!这些年他从未真实的活过,甚至忘了他还有一颗会跳动的心,直到与殷虹重逢重燃爱苗以后。那无情的女人,将行尸走肉、行将灭顶的他拉回岸上,却又狠心地反手推下深渊。
真是好恨好恨!孟磊不晓得是怎么度过那漫长的一夜,即便出过一场可怕的车祸,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的体验到人生的无常,它恍如一把坚纫的铿刀,在你最脆弱、最没防备的时候,一点一寸地把你的心割得鲜血淋淋,当你惶惑无助时,命运却像个无赖似地冷着脸加入战火,残酷地一起蹂躏无辜的普罗大众。
“孟先生,你的信。”助理小林把信搁在床头柜上,瞥见他颓靡不振的模样,关切地问:“孟先生还在为殷虹小姐的事情担心?”
孟磊僵硬的点点头,挥手示意小林先行退下。
那是殷虹写给他的信,限时专送。他又惊又喜忙打开信鋆,然后,极度的悲伤、愤恨和懊恼使他木然呆立。信纸上有斑斑点点的水渍,他知晓那是她的泪。颤着手掌轻抚那薄薄的扉页,竟也能体悟她的不舍与无奈。
为什么?你明明还爱着我的啊!一行行狂流的泪悄然滴落,和她的混在一处,到了后来,已辨识不出字里行间的区隔,就只有泪,和深沉的悲痛。
蓦地,他像发狂似的,拿起一张椅子,朝茶几上砸去,上边的花瓶和玻璃应声四散,震出偌大的声响,吓到了楼下的家人。
首先奔上来探查究竟的便是葛尚华。
“怎么回事?”孟磊两眼密布血丝,浓黑的短发散乱如麻,紧握的拳头狠击墙面,那样子就跟疯了似的。“孟磊,小磊,不要这样,二妈求你不要这样好吗?”
“不要管我,你出去,你们统统出去。”他崩溃地将脸埋入双掌,狰狞地怒吼着。受伤的手背渗出泊泊的血丝,沿手腕流下,状极恐怖。
“又是为了那个女人?”葛尚华揣想除了殷虹谁也没那本事把他整成这样。
“二妈早告诉过你,红颜祸水,那女人”
“二妈!”他不允许任何人恶意诋毁殷虹,连她也不能例外,是以立刻打断她的话头。“别人不了解我也还罢了。怎么连你也……没有了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傻孩子,你还有父亲、家人、庞大的家业,以及二妈我呀!美丽的女孩多的是,你何必非要殷虹不可?今天她可以为了保住财产权势而离开你,明天她照样可以相同的理由甩掉另一个男人,这种女人”
姜野猛然擒住她的肩胛。“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你怎么知道的?”
“我……”葛尚华期期艾艾,暗责自己口快,一不小心就说溜嘴了。“我也是才听说的。”
“她昨天才走,我今天才收到她寄来的信,你是听谁说的?二妈,我知道你一向疼我宠我,除了你,没有人会背着我去伤害殷虹。告诉我,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你是用什么方法把她逼走的?”
葛尚华被他成串的问题,逼得头昏脑胀。频频跌退。“小磊,冷静点,听二妈解释,二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的,你要相信我。”
“果然是你。天!”孟磊望着她,欲哭无泪。只稍稍思忖,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你用“殷氏实业”和殷虹交换我?”
“我没有逼她。”葛尚华招架不了他强大的怒焰,畏惧地不敢直视他的眼。
“是她认为实质的权位名利比你还重要。你很清楚的,外头对她的评语从来不脱“拜金女郎”或“势利小姐”,她会做这个选择根本是意料之中。”
“不,你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殷虹是个聪明人,她只要随便一想就可以知道,嫁给我所能得到的利益绝对大于整个“殷氏实业”。她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在嘲笑你,嘲笑我们肤浅无知。”
“可……”葛尚华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九成言中了殷虹的作为。
这些天,商场上盛传高进德已辞去总经理职务,遗缺由刘照雄接任。她原认定殷虹会自己接掌董事长一职,岂料她连董事也一并辞去,名下的股权部分转让他人,部分变卖赠与慈善机构。
她是看错她了。但当着自己儿子面前,她怎么认错?那不等于认输,输给一个她始终没正眼瞧过、打从心底加以排斥的小女子?不,这个脸她丢不起。
“住手了好吗?”孟磊恳求她。“我的感情和婚姻让我自己解决,是福是祸我都愿意一肩扛下。求你,留给我一条活路,我会非常感激你。”他像一阵狂风,卷出房门,飘然远去。
留下一屋子震撼错愕的家人。
孟磊,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从前了……殷虹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在孟磊的脑海里不住地翻飞、浮现着,这句直刺人心的语句仿佛诗签上的偈语,又似一种恶毒的诅咒。
和殷虹辗转数年分分合合,最终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庄子的一则寓言:鱼群们因为干涸,互相以唾沫润泽对方,但这仅能暂缓一时半刻,末了大伙即因沫尽而渴死!所以,庄子无奈地说!如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假使他和殷虹终将劳燕分飞,又何必来人世一遭?命运算个什么东西!它凭什么任意左右世间的悲欢离合?相忘于江湖又如何?他只要他的殷虹啊!重创复原后,他一改往日的儒雅谦冲,变得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看似十分潇洒,其实不过在掩饰内心的脆弱。
漫无目的地兜了整个大台北,他把车子开往苏旭的公寓楼下。找老朋友大醉一场,应该可以减缓些许伤痛吧。
铁门推开,屋里仅有的两个男人见是他,各自大吃一惊。
“你……有事?”赵赋文笑得尤其不自在。
“没事就不能来吗?”这又不是你家。孟磊阴郁地朝苏旭微一颔首。“他都告诉你了吧?”
苏旭尴尬地耸耸肩。“说是说了,但还是很不能适应,你居然就是孟磊。”难怪那天在马路上,他会一脸忿忿地说,他还欠他三掌。
高中时,苏旭是全班个儿最高的,足高过孟磊半个头还要多,然,才几年不见,他居然窜出了十几二十公分,身量比他岸伟。现在若干起架来,日渐发福的苏旭铁定不是他的对手。
“样子虽变心没变,还是恨你恨得牙痒痒。”他抓过餐桌上还剩三分之一瓶的威士忌,仰首饮掉一大半。然后无精打采的歪在沙发上,用失焦和空洞的眼盯住天花板。
苏旭和赵赋文互望了一眼,才呐呐的说:“怎么,和殷虹闹翻啦?”
“她走了,跟你一样,她没法接受全新出击的孟磊。”他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个怪怪的。“我说殷虹跑掉了,你们怎么一点不紧张?”这两个“司马昭”的心,他不是不知道,即使时过境迁,殷虹在他们心中仍占着极重要的分量。
不错,这种反应完全不合常理。除了他二妈,难不成还有人在背地里搞鬼。
“紧张啊,可是!殷虹那人的个性你也晓得,一旦她蓄意躲起来,谁也找不到她。”赵赋文为自己不该有的镇定做出自认合理的解释。
孟磊抿嘴浅笑地点点头。有鬼!是谁告诉你殷虹躲起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