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爸爸只简明扼要地说想念她,要她尽快办妥签证手续到美国和他再婚的妻子、儿子住一起,其余什么也没交代清楚。
“你去不去?”奶奶突然话锋一转,回头问。
“不知道。奶奶不让我去我就不去。”十年不见,她几乎快忘了她爸爸的长相。父女俩像陌生人似的,却要住在一起,实在很难想像那种格格不入的情形。
奶奶慎重地敛起脸容,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留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我很了解寄人篱下的痛苦。明天,我就陪你上台北。”
“明天?不等我高中毕业再说吗?”只差两个月她就可以拿到文凭了,到时候再去也不迟呀!
奶奶欲言又止地似乎在担心着什么。“你爸爸那人呐我最了解了,没有特别紧急的事,他最不会写信回来的。你先去看看,如果真的没什么,你就再回来把书念完,学校那儿请几天假,应该没关系。”
“可是……”雪茵把婉拒的话生生吞了回去,她鲜少看到奶奶如此地忧心仲仲,莫非她爸爸真出了什么事。
“前天,我梦见你爸爸回来了,穿西装打领带很体面的样子……”蓦地,一滴豆大的泪滑落奶奶的前襟。“这是个凶兆,咱们乡下人,除非衣锦还乡,要不然就是……死的时候才会穿得那么体面。
“奶奶——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爸爸才五十出头,他怎么会?”
“你不懂。其实你爸爸是很孝顺的,他每个月都有寄钱回来,为数还不少。”奶奶起身,由床底下抽出一只朱漆木盒,置于桌上。“你看,将来足够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呢!”
哇!雪茵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金子和……“这是什么?”
“股票。我托你大姑买的。”奶奶颇得意于自己理财有道,笑纹不自觉地加深了许多,但一闪即逝。“你想,你爸爸既然有那么多钱,他为什么不回来?两个最有可能的原因,一是他娶了坏查某;二是……他身体不好。”亦即生病了。
什么样的病让他连回台湾一趟都没有办法呢?
“这就是我要你无论如何先去美国一趟的主要原因。你虽然还小,也从没出过远门,但是至少也念到高中快毕业,又聪明灵巧,这么多孙子就属你最得我的心,别人不了解,以为你只是个会念书的书呆子,只有奶奶明白,你的心比谁都细,应变能力也强,只是有点死脑筋,容易钻牛角尖……”奶奶别有含意地瞟她一眼。“今天雪兰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雪茵心中一突,立刻了悟。“奶奶知道他?”
“晤。季家那孩子是不错,但,心大野,奶奶怕你制他不住,反被欺负。”又叹子一口大气。“横竖你们都还年轻,可以慢慢来,这种事原本就急不得。雪茵,你该不会是舍不得他吧?”
“不,怎么会?我跟他已经说好要分手了。”雪茵黯然神伤地低眉垂眼。
“傻孩子,不必难过成这样。世间事不到最后,谁都不能下定论。感情尤其变化多端,今天分明天合,分分合合到白头,该你的跑都跑不掉。”奶奶的话听似简单,实则含有深远的涵义。
是谁说的,人与人,在浩瀚人海中首次相遇是偶然,相遇且能相爱是缘分。她和季仲桓是偶然遭逢?还是缘深情浓?
“无所谓,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长痛不如短痛。雪茵相相信今天挥刀斩情丝,只是避免自己以后无可选择地当一名怨妇。
“随你怎么说。总之,明天咱们先上台北一趟。”
第二章
雪茵赴美的手续赶办得出奇顺利,在奶奶刻意封锁消息之下,叔叔和婶婶到了前一天才被告知。
“这么快?”叔叔诧异地望了奶奶一眼。“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算什么?衣食父母?再造恩人?”婶婶习惯每句话都带刺。“人家凭什么告诉你?”
雪兰的事情让地从半个月前就火冒三大到现在犹余怒未消。
“好啦!雪茵吃饱后快去学校了,记得跟老师请假。”奶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好的。”匆匆向大伙道别后,雪茵一秒钟也不肯多待,忙牵出脚踏车赶往学校。
刚翻过村子外的林子不久,后面传出长串的铃声:当当当当……
是谁那么无聊?
雪茵回眸张望,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出现在她的眼前,答她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这段没有结果的恋情,时时困扰着她,但却仍必须装出洒脱无谓的模样。
每回季仲桓一走近,她便窘迫得浑身不自在,难道她还爱他?可,她又无法力挽狂澜,只能宿命地一再告诉自己——你,得不到他。
车铃声再度震天响起。
路上已没其他同学,只剩下她和他,这铃声难不成是冲着她来的?
“你,有事吗?”
季仲桓不语,固执地与她并骑而行,想到了,就猛按手铃存心骚扰她。
结果是,他们一起迟到,一起在朝会上很没脸地被罚站。
“这样你就高兴了?”雪茵气促地推了一下眼镜。
“把它拿掉。”他说话总像在下命令,教人非常反感。
“嗯?”
“眼镜。”不拿掉我怎么能好好的、仔细的看着你?
他俩面对面的罚站,老师、同学马上就要出来了,他却仍老神在在的嘻皮笑脸。
长达三十分钟无聊乏味透顶的朝会,他居然目不转眼,堂而皇之地盯着她看,看她全身躁热,汗水淋漓。
这是他们恋爱史上最难熬,也最美丽的扉页,雪茵禁不住要感叹:他的确是她的克星。
校长不知说了什么,引起全校师生哄堂大笑,雪茵怔愣地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想趁大伙不注意时,告诉他,明天她即将赴美一趟,怎知,他却在这节骨眼把脸撇向一旁。
雪茵下意识地循他的视线望去,见爱班的班长楚倩正抿着笑靥与他四目相望。狂烈的妒意一下子窜向雪茵的四肢百骸,差点泪洒礼堂,惨叫出声。
楚倩是学校田径队队长,长得高佻美艳,上衣衬衫刻意修改得曲线毕露,及膝的黑裙,一背过教官,立即用针线缝成如网球裙一样短,男同学们常会有意无意将眼尾扫向后。有人瞄她,楚倩总表现出非常得意,造作地撩起前额的发丝,或甩甩头。她这些蓄意卖弄的小动作,常惹得心原意马,血气方刚的男生们心痒难援。
在季仲桓眼里,雪茵是纯洁无暇的“供品”,是只准远观不许亵渎的;而楚倩则是能引诱他狩猎的猎物。是她在勾引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全三年级的男生都可以作证;送到嘴里的小天鹅岂有自动放弃的道理?
朝会结束了,各班由班长各自带回。雪茵被教官以空前温和的语调短短训斥顿之后,心情沉重地走回教室。
她委实不记得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浑浑噩噩,只知道请假时导师说了很多勉励的话,可惜一句也没听进去,脑海里满坑满谷都是季仲桓与楚倩调笑撩拨的画面。“明天早上八点二十分的飞机,奶奶说要你先到台北姑姑家住一晚。”放学时,雪兰意外地到校门口等她。
两人牵着脚踏车,并肩走在石子路上,经过短暂的沉默,她忽尔语重心长地说:“真羡慕你,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开这个家。”她哭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接一滴滑落。
“姐,你……”其实她只去一个礼拜,七、八天之后就回来了呀!
“不要回来,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雪兰声音哽咽得近乎唁哑。“我妈妈对我都能这么无情了,何况是你。”
她今天的确很反常,换作别的时候,她是死也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也许是婶婶坚持要她嫁入陈家,还无所不用其极地向对方索求了一百万的聘金,让心高气傲的雪兰像赤裸裸地拖到大街上供人随意叫价一般,彻底撕毁她的颜面,才令她怨恨陡升。
“姐,其实婶婶她——”“不必作无谓的劝解,我自己的妈妈我还会不了解吗?”她冷冷一笑,那笑靥比哭还难看。
“到美国去好好念书,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她顿了顿,又道:“那个季仲桓不是好人,他根本配不上你,犯不着为他牵肠挂肚。”
怎么连她也知道?
这小乡镇真是保不住任何秘密。
雪茵尴尬地笑笑。“我跟他原本就没什么。”
“最好如此。”雪兰从无名指摘下她戴了好多年的白金戒指,套上雪茵的中指。“没结婚的女孩可以戴这一指吗?钦,管他的,我没什么好送你,这个你留作纪念。”
“姐,可是我——”如此贵重的东西,她怎能收下?
“别婆婆妈妈的,我是很难得对别人好的喔!从我被我妈整得体无完肤以来,就只有你不怕惹祸,还敢亲近我,关心我。这是我的回报,你不接受就是瞧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