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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妈,”我有点慌了,“这那是洞房,这根本就是把我的书房换成闺房。那以后我怎么办?”

  “你听好,儿子,”老妈郑重地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是快要结婚的人了,你可不可以有一点要结婚的样子?”

  “我是要结婚了没错,可是一定要弄成这个样子才可以吗?”

  “你不弄成这样,人家看了怎么知道你要结婚了呢?再说你弄得一屋子书,别人一定说这个父母好狠心,连儿子的新房都舍不得花钱?要结婚了,总得浪漫一下啊,别那么老古板好不好?”

  我成了一个老古板?

  浪漫,浪漫,非常浪漫。这些以通俗观点布置,愈来愈浪漫的色彩,使我的生活愈来愈不方便。我在餐厅看书,在包着塑料套的床上睡觉。屋子里面像细菌分裂的双喜大红剪字到处增生。整个屋子像是个粉红陷阱。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想起我要结婚了,从此要过着这种生活,我害怕极了。

  日子愈来愈迫近,似乎是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兴高釆烈。而一切的灾难也都来自这些无微不至的关怀。

  “乖孙,阿妈告诉你,”老祖母特别把我叫去,“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记得偷偷把拖鞋压在她的拖鞋上,知道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可是这样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老祖母神秘地告诉我,“你祖父到死之前都还不知道我靠着这一招,治了他一辈子。”

  差不多每来一个人,就要好心地告诉我们一些秘方。包括标准的传统礼俗,吊猪肉、甘蔗在礼车上。还有什么槟榔,香烟,扇子,手帕,橘子,火炉,红包,喜幛,公鸡,茶叶……。这使得事情愈来愈复杂,事不分大小,从喜宴的地点,菜单,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笔或者是钢笔书写,都有不同的意见。

  更可怕的是,有个人把我们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当场规定我必须在当日早晨六点钟完成迎娶的仪式,这才算是良辰吉时。我屈指算了一下,扣掉车程,这意味着新娘必须在午夜三点钟左右起床开始准备。

  竟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一下这件事。似乎是一旦你决定要结婚了,你就有活该的责任和义务。

  然后愈来愈乱,直到结婚的前一天,我们紧张地拿着双方的家族照片,努力地背着每一个人的身分以及职称,免得明天搞错。同时不断有人告诉我一些有待解决的小事,像是有一个司机请假不能来,必须找人替代。或者是餐馆来问到底要多少啤酒,多少绍兴酒之类的杂事。这不像是结婚,有点像是明天要公演了。我很怀疑这一切能串在一起。我十分担心,明天线一拉,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满地哗啦哗啦了。

  根据我的经验,所有的混乱到结婚当天会完全解决。然后是一片沈闷,闷得人都快发慌了。

  “我们这样坐着要坐到什么时候?”我偷偷地问。

  “坐到时辰到了,然后上去祭拜祖先。”

  坐在客厅里的是双方家长以及双方家族的重要干部。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来了,但是我还不能亲吻她。我们得静静地坐在那儿等一、二个小时的时辰。等祭拜过祖先。才算是正式过门。

  双方客气而安静,尴尬得很,像是给谁愚弄了似地。

  没有人找得出能够持续五分钟以上的话题。大家看着我,彷佛这一切罪过都是我造成的。

  沈闷中,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随身小收音机。

  “东元,一百零五块。正道,一百元零三毛……。”

  “亲家,你也收听股票?”对方的叔叔说话了。

  莫名其妙地,双方的人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讨论与战局。一时气氛热络,双方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真是唤醒群众,能知团结,最有力的武器。

  从股票到对国事的看法,到彼此对疾病的秘方。等我们祭告祖先之后,这两个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已经成了热络的伙伴了。国父的看法果然没错,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擅场之世纪。

  我的婚礼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结束的。那样的场面总让我想起费里尼拍“罗马”那部电影中,意大利人当着大街的那种吃相,热闹而叫人不太敢恭维。台上的长官,不管见过没见过,一律哇啦哇啦地讲一些冠晚堂皇的称赞与祝福。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没有人会提他袜子乱丢的丑事。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大家也忘记了她爱哭的缺点。台下宾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们哇啦哇啦的宴席,交他们唏哩唏哩的际,应他们哗啦哗啦的酬。麦克风偶尔发出吱吱的声响,没有人觉得那是噪音。噪音是我们喜庆方式的一大部分。中国式婚姻最大的好处恐怕在于这是一个和稀泥的民族,你搞得愈烂,大家愈感到满意,并且衷心祝福。

  等到夜深,所有的宾客都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怅然若失。婚姻像是康德拉的小说“黑暗的心”或者是柯波拉的电影“现代启示录”。当你充满着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们期待的结婚典礼吗?”

  “当然记得。”我回答。

  “说说看,我喜欢听。”

  “我们的婚礼要在一个绿草如茵的草原上。”

  “对,对,再说。”雅丽的兴致可来了。

  我硬着头皮接着说,“宾客们都在铺满白色餐桌上等着我们。风微微吹过,阳光薄薄地晒着人。我们在弦乐的伴奏下,慢慢地乘着直升机降落下来。花童为我们卷开长长的地毯……。”我忽然停下来看她,“我们的婚礼好俗气,对不对?”

  “我们只有一辈子,想过大部分人都过的日子,于是选择了婚姻。所以结婚一定是最俗气的事。可是我们俗气得心甘情愿。”她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再说给我听啊,还没讲完。”

  我想了想,“日子要过,梦也要做。”

  说着我们都好笑了起来。

  “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我感触良深地表示。

  “喔?”

  “我再也不要再结一次婚了,”我装出老狗的可怜相,“我觉得我像是翻山越岭,千辛万苦爬呀爬,总算是爬到你的身边。”

  我亲爱的老婆瞇着眼睛,做出动人的表情,“不过你还有一座山岭要翻……。”

  我斜眼看她。好在这次梦魇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至少我亲爱的老婆是一件唯一值得的事。感谢老天,我终于公演完结婚典礼。现在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一切才正要开始。

  我亲爱的老婆风情万种,正是春雪初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我总算开始觉得结婚或许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第四章

  基本上,有人认为结婚是在严冬里跳入冰洞,做了一次,一辈子都记得。我们结婚是在盛夏,不过那种跳入冰洞的感觉倒是很实在。幸好温度有一个好处,只要不太离谱,很快就能适应了。

  结婚以后,我亲爱的老婆把训练一个标准丈夫当成是她的职志。果然她收到了很大的成效。包括我从此失去了乱丢袜子的权利。用完书籍必须物归原处。拿了钱要写纪录。还有我随时必须把房间保持在某种程度以上的整洁。

  收拾房间对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就一个理性的成年男子而言,当一个房间的乱度超过了他的忍受度,他自动会收拾。因此也就没有任何环保问题。

  我亲爱的老婆本来可以接受我的理论。可是渐渐她发现每个人的忍受度原来是大不相同的。往往在一个房间的乱度还未达到我忍受度的二分之一时,她早已气得人仰马翻了。于是规则很快改变了。

  乱度以她的忍受度为限。并且收拾的人是我。

  “为什么要规定以你的忍受度为限呢?”我可不满意了。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亲爱的。”

  “那为什么不是以我的忍受度为标准呢?”

  “亲爱的,”一个腮吻就解除我的武装了,“我们的生活气质可以降低没关系,可是我们的生活品质一定要提升,你说是不是?”

  “那为什么是我收拾呢?”

  又一个吻。“因为你爱我,疼我呀。对不对?”爱情暴力。

  现在你大概知道了我们家的公正,公平,公开是怎么回事了。虽然说都有一定的规则与法律。可是规则的制定与颁行学问可就大了。

  向来我是嗜书如命。不管走到那里,无趣的时候,只要没有书,我就会全身不自在。生命像是一场慢性疾病,到处充满了无聊。因此我得随时带着书本,像是吃解药一样,不时和这场无聊病作长期抗战。不但出外如此,在家里更是这样,从厨房,浴室,厕所,客厅,到餐厅,都有书本埋伏,以备我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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