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考得顺利吗?”
“不赖。”很快,她喝光一碗汤,“哥,我想再喝一碗。可是这样又怕晚餐会吃得比较少,怎么办呢?”她望着空空如也的碗,很是苦恼。
言驭文不说话,又帮她盛了一碗,慢条斯理地说:
“喝完汤去散散步、串串门子,隔壁王妈妈老说想你,再隔壁的张伯伯说要帮你介绍男朋友。我等会儿才要熬鸡汤,你晚点回来没关系。”
“哥,你这么想把我推销出去喔?”
“如果有人愿意帮忙照顾你,我是很乐意把你销出去。”他淡淡笑着。
“我们兄妹俩,该先被销出去的是你吧!别忘了,你才是那个上了年纪,该担心终身幸福的老头子。不如我帮你介绍女朋友,我们系上有不少——”
“算了吧。你没先销出去,我怎么放心?话说回来,像哥哥这种新新好男人,抢着要的女人多的是,你还是担心自己吧!”他顺手收拾了她再一次喝光的汤碗。
“你在暗示我是滞销货,而你是畅销品吗?”苏璃望着言驭文正洗着碗的背影。
她这个哥哥,真的是斩新好男人!不但去洗手做羹汤,将家里整理得窗明几净,更能轻松在一日内赚进斗金。或许,她哥哥确实很抢手,不需烦恼销不出去。
“这不是暗示,是不争的事实。你都大二了,连个男朋友的影子也没见着,这不证明了你是滞销货吗?而我,你大概不知道我每个周末都约会满满吧?你说,我们两个谁该担心销不出去的问题?”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吹牛?而且如果约会满满,我为什么没看你带女人回家过?”
“还没决定要不要的女人,怎么可以带回家?好了,你乖乖出去散步,记得在六点以前回来吃饭就好。我要忙了。”言驭文将她推出厨房。
滞销货!?她哥要是知道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推掉一堆邀约,一定不敢再说她是滞销货。
罢了,起码听见哥哥说他每个周末约会满满,她就心安多了。
自从五年前父母遭逢意外过世,哥哥便担下了照顾她的责任。对这个至亲长兄,她总有份歉疚,因为如果不是她,哥哥肯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那栋大宅,有一大扇醒目的艺术雕花门,外围是以一块块米褐色长形巨石堆叠而成的围墙。
雕花门后是条足够两辆房车交会的笔直大路,直直通往以蓝色琉璃瓦为屋顶的宅于。蓝色琉璃瓦下的建筑物搭着纯白色石墙,没有华丽的壁砖覆着。
阳光下,琉璃瓦的蓝,石墙的白,抢眼地折射南台湾燠热的艳阳。
蓝白宅子入口,是以一对对称白石长柱撑起的门廊,离石柱约莫二、三十步才是宅子的大门。
远远看去,石柱似乎有雕印,但无法看真切上头的雕印图形。
荪玛自小在屏东市长大,那些年她总是清早骑单车上课,习惯性的朝蓝白色建筑大门望一眼,而石柱后那扇门,总是紧闭。
直到黄昏,她下课经过同样地点,看的仍是同样紧闭的大门。
雕花门后那条笔直大路两旁,有着一大片庭园。
两排整齐笔直的白干层,自雕花门栽植至宅子前,树上本该是翠绿的叶子,总略显枯黄,一副水分不足,养分也不足的模样。
过去,荪玛常常在雕花门外低声叹气,心疼着园子里的树,与爬在围墙上头奄奄一息的软枝黄蝉。
其实只要给予足够水分,适当施一点花肥,那庭园里的植物都是很好照顾的。
只要花上一点点的心思,植物就会以最灿美的姿态丰富人们的双眼。可惜,这宅子的主人,似乎不懂这样的道理。
生命不管是哪种形式,都该被尊重啊!荪玛以往只要经过那幢宅院,她就管不住为围墙内被忽略的绿色生命心疼的感觉。
大学联考后,她如愿考取中兴大学园艺系,离开自小生长的纯朴城市,她为蓝白大宅叹气的机会也跟着减少。然而每年寒暑假她回屏东老家时,那种惋惜情绪依然会自动涌现。
下午四点多,她回家第一天,被亲爱的哥哥赶出家门散步,但她没照哥哥的建议在眷村的巷弄里串门子,而是转出眷村,信步走到这幢蓝白建筑前。
这是不是自虐呢?明知再看几次那宅院,结果都一样,都一样心疼,她怎么老想不开,总爱在回老家第一天转去那宅子看看?
不过,她也老觉得奇怪,那荒凉宅子里的濒死植物,经过那么多年,总没能死透,全在垂死边缘挣扎,像是有人偶尔施舍一些水分、一些养分似的。
她终于走到宅院门口,但这次她竞没有叹气、没有心疼,而是瞪大了眼,看着那条白干层罩着的荫凉大路——
有个男人正握了条橘黄色水管,喷洒着水柱浇往白干层的树身。
男人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模样。
夕阳余晖穿过叶缝洒在男人身上,男人修长的身子像是洒上一点一点金粉般,散发着光芒。
“喂、喂,洒水的先生——”咦?她居然喊了人?喊他做什么呢?
洒水男人朝她瞧了一眼,没反应,又转头继续洒他的水。
不理人?
苏璃眨眨眼睛,非常确定对方看见她了,她就站在雕花门外,也喊了他,不管如何,他至少该有点回应。
“喂,你听见我喊你了,喂——”荪玛本想再说些话,诸如做人该有的基本礼貌等等,但霎时,她发现自己无聊的固执——对这幢宅子、宅子里的人,她固执得不像自己。
她从来不爱干涉别人,从来不在什么事上表现过于强烈的情绪,偏偏对这宅子、这八成是第一次看见的男人,有说不上的强烈情绪。
她吞回想说的话,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走了两、三步,决定离开。
“有事指教吗?”男人的声音,似乎离得很近。
荪玛转过头,看见男人果然跟她只隔着那扇雕花门,她一阵恍神。
有人的脸,生来就是那个模样吗?
硬邦邦的线条,没有一丝柔软弧线,像是让人一刀一刀直接创出五官似的,就连他那双眼睛,也透着硬得不掺一丝情绪的刚冷气息,再加上应该超过一八五的修长身材,他实在是个让人觉得……很有压力的男人。
“你这张脸,很丑,你知说吗?”荪玛拧着眉,冲口说了想法。
而这话,立即换得两人同时错愕的“默契”。
她……发什么神经乱说话!?
男人虽震撼着这句摸不着边的评论,然而瞬间就敛去错愕,换回原本的冰冷。
“你是第一个说我很丑的人,谢谢你的评语。”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荪玛紧张地想解释,她从不对人恶言相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对这里人口出恶言:她究竟是哪里错乱了?
“不要紧。你喊我应该不是只为了评论我的长相吧?请问,除了批评我长得很丑之外,你有什么其他指教?”他语气平淡,跟他的五官线条一般,没情绪。
“我想告诉你,你应该帮院子里的植物施肥,它们被你照顾得……很营养不良。”荪玛看着他,有莫名的挫折感。她竟连解释都说不完整,这男人真的给人很大的压力。
“你会照顾植物?”他由头至脚,毫不掩饰地打量了她一回。
“嗯,我读园艺系,过了暑假就升大三。”她极自然地脱口而出,说完,才有淡淡后悔,对个陌生人,她的话多得让她不禁觉得,现在多话的言荪玛也是个陌生人。
“你放暑假了?”
她点头,没再开口,怕又没头没脑说太多。
“我提供你一天薪资一千元的工读机会,来帮我照顾这些很营养不良的植物,你若要这个工作,明天早上八点半来。”
荪玛眨着眼,以不可思议的目光,追随男人说完话就转身走开的背影。
他根本不想听她回答要不要来工读!
好独断的一个人!
荪玛停在原处,开口老半天却没发声喊人。因为心里有一阵矛盾,她想,但也不想告诉那个没情绪的男人,她只能在屏东待一个星期。
为什么呢?天知道,她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想告诉他?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让他知道,她没时间帮他照顾那些很营养不良的植物。
荪玛望着门内那个回头继续洒水的男人,直到男人收了水管,稳稳踏着步子,走进蓝白大屋那扇她望了许多年,却从不见开启的门。
他应该知道,她一直站在雕花门外看,可是他竟……完全当她不存在!明天,她会来吗?
她的视线飘上围墙边的软枝黄蝉,领悟到自己的选择很有限。
只不过,促使她来的原因,真只为了营养不良的植物吗?
她怎么觉得那个脚步稳当,一路步进蓝白大屋的男人,也很营养不良呢?他似乎有颗非常营养不良的心。
没人生来便是那种冰冷模样!荪玛想着,继而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