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蔷被弄糊涂了。不是在占她便宜?怎么一下子又成了他的某种表白?算是……表白吗?她仰头看他,而他那足以穿透人心的凝视又让她立刻垂下了眼眸;她的心跳加速,呼吸静止,全身的震荡仿佛永远都不会停。神思眩惑中,她却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像在哄人:
“好啦,不生气了,进来我放音乐给你听。”
“我不要听了。”迎蔷嘟起了嘴。
“也对也对,我的屋里都是菸味。”他替自己找台阶下。
“你还抽菸?害死自己也就算了,还让动物吸你的二手菸?”迎蔷嫌恶的。
“又不是故意的。”方宸闷闷的。“以前养成的习惯,一下子改不掉。我已经很惨了,平常都不抽,只敢躲在房间里薰自己。”
一副很委屈的样子,那无辜模样让迎蔷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她真的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每次下定决心要跟他生气,都维持不到五分钟。
“这样吧,不听音乐,去上工。”方宸似乎永远不会闲着。
迎蔷讶异:“这么晚了还工作?”
“跟着我就知道了。”方宸吹着口哨出房门,走向餐厅旁边的房间。那里,大概是全绿屋最现代化、最科技的地方,有电脑,有大萤幕,有些仪器,还有兽医看诊台那样的东西。
坐在电脑前面的是德稚,他对着进门来的方宸笑道:
“今天不是你轮班吧?还是好心要来代我的班?”
“带人来参观。”方宸的口吻像迎蔷是白痴观光客。
萤幕上,是个简单的地图,很多绿点点,分布在各处,方宸解释:
“麝香猫是夜行动物,所以晚上才观察得到它们的活动。这些绿点,是我们放陷阱的地方……。”
“陷阱?”迎蔷惊吓地打断他的话:“你们不是在保育动物吗?干什么捕捉它们?”
“别担心好不好?”方宸皱眉。“陷阱只是笼子,不会害动物受伤。我们把动物带回来,套上追踪器再放它们回山上。这样我们才能做纪录研究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迎蔷懂了。
“咦?那会动的小红点是什么?”她指着萤幕。
“那就是装了追踪器的麝香猫。今天只看见一只,其他的呢……。”方宸眼神严肃起来,紧盯着萤幕思索。
“到目前为止,只有三只麝香猫装上追踪器。”换成德稚解说。“它们向来单独行动,而且聪明,再加上我们的设备古老。只能用最传统的方式,所以保育的效果并不好。”
“你们真的好辛苦。”迎蔷由衷地说。
德稚笑了笑。“世界上就是这样,再辛苦的事也有人做……。”话说到一半,就被方宸打断,真的是“打”,因为方宸猛捶他的肩:
“喂喂,快看!三号陷阱的警报器在动!”
迎蔷也凑过去看,果然某个绿点点旁边有个蓝点在闪。
“我们穷得很,所以没办法每个陷阱都放警报器。”方宸笑得无奈。“不过反正每天早上还是要用最古老、最没效率的方法──全部陷阱去巡一遍,检查诱饵。”
“现在去看呢?还是明天早上再去巡?”德稚征求方宸的意见。
方宸看看德稚,下意识再看看迎蔷。
“我去好了。你去跟晶晶借双好走路的鞋子。”
“我……也要去?”迎蔷讶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方宸再看看她,眼神变得极认真。
“麝香猫已经快绝种了,搞不好以后就只剩下书上的图片,再不然也是人工繁殖。你这一生有多少机会,能在野地里看到野生的麝香猫?”
迎蔷一怔,被方宸的话堵得回不了口,她震慑于他语气中的认真,再不犹豫地去向晶晶借了双球鞋。
方宸在餐厅翻着装备的大背包。
“奇怪,对讲机呢?”
“带我的行动电话好了。”
迎蔷的大哥大就摆在电话旁边,她这几天都关机,怕母亲打来,现在随手开了机。
“啊,找到了!在这里!”方宸把个黑色的大对讲机拿得高高的。
“不必带你的行动电话,还要通话费,多浪费钱!”
好心没好报!迎蔷悻悻然地又放下了电话。
走出绿屋的门,方宸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
“啊,对了,我得先声明,陷阱不一定抓到的是麝香猫,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动物误跑进去……。”
既然这样,刚才还说得那么正气凛然?迎蔷真是拿这臭男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而方宸还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不要脸地走到迎蔷的名车前:
“喂,开你的车好不好?我怕德稚的烂技术还没把我们的车修好,等会又抛锚在路边。”
迎蔷深吸一口气,明白跟方宸生气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她打开车锁,把自己抛进车里。
“三号陷阱离这里不远,离马路也不远。”
这是方宸说的。可是迎蔷向来不知道方宸所谓的“不远”是多长的距离。上回他说“不远”,结果迎蔷足足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帮他把车拖回去,这回他说不远,迎蔷的BMW也跑了十来分钟,然后跟他下了车,在草丛小径中转转转──
“到了没?”
迎蔷平日的运动是零,生病前最常被拖去的运动是打高尔夫球,那种高贵的运动,场地整理得像张大地毯似的绿色草皮,哪像这里,杂草丛生,荒郊野外!
“到了到了。哎呀!”方宸发出一声惊叹,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迎蔷急急凑过去看,方宸打开笼门,放出了一只──野狗。
迎蔷的失望全写在脸上,她这么大老远地跑来,看一只──野狗?
“这只狗不是第一次跑进来了,每次都是它。贪图笼子里有食物,我们又不拿它怎样,还放它走。”方宸又幽默地对动物说起话来:“自食其力好不好?不要每次都这么懒,还害我们半夜跑出来放你出笼子。”说着说着,看到迎蔷没好气的眼神,他的声音放小,有点尴尬,很多无辜──
“好啦好啦,别摆一张难看的脸,我哪里晓得会是这只狗。补偿你嘛!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迎蔷瞪着一双美目。
“还要去哪里?”
“走啦走啦!很快就到了。”
他不由分说地往回走,算准这漆黑丛林迎蔷要不跟着他也无处可去。迎蔷怨怨地抬起脚步,当上了贼船,重新回车上,往前开。这回车在一栋废弃了的砖屋旁往上开,停在一片小山坡上。
离开树林的小山坡,景致简单得难以置信──深绿如苔的草地上,只有几块立着的大石,那样沉郁古朴,一片未染的天真,星光无阻隔地肆意洒向大地,果然一片好山好景。
迎蔷怔住了,真体会了什么叫慑人心魄的好景致。
她不由自主地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环览四周,心情变得温柔。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老教授的墓。”方宸笑笑。
“你说什么?”
“真的,你就坐在教授的墓碑上。”
迎蔷吓得立刻从大石块上跳起来!本能地低下头去看石块。不像墓碑啊!别说形状不像,甚至没有半个字!
“你少吓唬我!”迎蔷冒火了。
“我干嘛吓你?教授吩咐我们不准在墓碑上刻字。”
方宸定定站在那,那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迎蔷顿时心里寒了起来!放眼望去,整片草地上没有明显的墓区界线,也没有一点点凸出的坟冢,霎时,迎蔷连站都不晓得该站在哪才好,是不是……自己正踩在人家的头上?
“别担心,”方宸笑着硬把迎蔷拖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教授生前是个好人,死后肯定也是个好鬼,不必怕他。”
不管方宸怎么说,迎蔷的心里还是毛毛的,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可是让她更觉得突兀的是,看方宸从背包里拿出什么?一瓶白酒?
他扭开软木塞,随手洒了大半瓶在地上。
“教授生前最喜欢白酒。所以每次我到这附近,都会给他带瓶白酒来。”他哈哈自嘲着:“否则你说我们晚上怎么可能拿白酒来烤鸡?我们穷得要死,有米酒就不错了。”
依旧是轻松的语调,但迎蔷却可以从中轻易找到一种难舍的尊敬与怀念,她的口吻变得轻幽:
“你们一定都很想念他吧?”
“咦?你都知道了嘛!”方宸像小孩那样的失望。“不好玩,他们都跟你说过了?不留一点故事给我讲。”
迎蔷笑了起来,口气竟也像在哄小孩:
“他们其实没说什么,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故事。说真的,你为什么在台北生活了一段日子之后,又决定回到这里来?”
他笑笑,背倚着迎蔷坐的石头,半躺在草地上。
“教授是个很孤僻的人,离婚之后,也等于没有了家人。最早的时候,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工作,就住在我们刚才经过的那栋红砖房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我特别顺眼,所以我是第一个到这山上鬼混的,德稚他们都是我的学弟学妹,被我拐骗上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