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忽然间低喊一声:
「停!先停下!你们瞧那是什么?」
杜重璞和黑莽随她看去,湛蓝的海面上袭来一波波的白浪,一团绿色东西蜷伏在沙滩上。驱马上前察看,玄机想也没想就翻身下马,走近。
「小姐,小心点!」黑莽挡在她前头,谨慎的盯着。
「没关系。」她隔开他,轻步上前蹲下,拨开那绿布,赫然出现一颗黑色的头颅。她一震,更加仔细的弯下身子,瞧对方头发里沙粒纠葛其中,手置其旁,温柔的将绿布褪去,将对方的脸扳向自己
是女人!
她眼皮紧合,嘴唇微抿,两道眉紧紧靠拢着,止不住的颤抖。
鱼玄机赶紧脱下披风,盖到她身上。
「她是谁?没瞧过她,怎会昏倒在这儿呢?」杜重璞皱着眉,四周张望,不远处有艘楼船。「我想,先带她上路吧,咱们还得赶着回家,一路上若瞧见有什么大夫的,再给她瞧瞧。」虽然爹爹已经知道他们来昆名,但还是得赶回去,以免爹爹担心。
「也好。」
把女子交由黑莽乘载,大家快马加鞭地赶到城镇去,太阳逐渐自东移西,有女子拖垮了前进速度,再加上玄机身子犯恙,整个行程都给耽搁了。日落西山,重璞同黑莽商量,打算在附近找家客栈休憩,明日再起程,而那位不知名的姑娘也需要大夫来看看。
「对不起,竟然染了风寒,今个儿才无法赶路,回去瞧见了杜爷,定会挨顿骂的。」鱼玄机坐在椅凳子,看着重璞蹲在墙角熬药,被浓烟直呛到眼里蒙雾。方才黑莽已找来大夫给她和姑娘看过了,她受了风寒,姑娘则是饥寒交迫导致奄奄一息,待休养后便可回复活力。
「没……没关系!」杜重璞用力扇风,一边忙着以衣袖擦掉不断滚落的泪珠。「反正,有黑莽随行也不必担心太多。」反正爹爹都已经知道了。哎,为什么他得做这种卑下的工作呢?瞧黑莽轻轻松松地在一旁替姑娘暖手脚,愈想就愈不服气。他将竹扇扔在地上,不悦的叫:「我不熬了啦!人家好歹也是个小王爷,将来是要承袭爹爹的爵位的,你们竟然教我蹲在墙角熬药,实在太过分了!」抹黑的脸庞加上浓重鼻音,使他气势全失,也少了在家的那股娇贵气息,看起来直像小孩子在闹脾气,所以有人很不够意思的笑了。
鱼玄机以手巾掩饰笑意,因他投来的怨怼眼光。
「重璞,你就帮帮忙嘛,我和黑莽都忙着。」她手中捧着大夫调配好的药水,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无妨,因为他的目标不是玄机,而是……黑莽!于是他眼光迅速扫射过去,谁知黑莽居然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便调回视线,继续他的工作。
「喂!」他跳到黑莽面前,气呼呼指着他嚷:「你别以为你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可以置身事外了,换你去熬药!」从未有这么一刻,黑莽那淡漠的表情令他感觉那么痛恨,恨得他几乎想扑上去撕裂。
「少爷,这位姑娘身体十分孱弱,黑莽待会儿还要替她按按穴道,让她舒服点,您还是去熬药比较妥当。」连瞧他一眼都没有,话就自然而然的由一向口拙的黑莽嘴巴里滑出来,顺畅得教他不得不怀疑黑莽是不是事先便想好台词了。
他瞪直了眼。
「什么?!你居然命令本少爷去熬药!」他的高音贝叫到最后都分岔了。
他真的快忍不住了,他真的想扑上去狂殴黑莽一顿;要不是黑莽武功高强,要不是黑莽身系大刀,要不是黑莽窄袖中暗藏五把锋利短剑……他不会仍站在原地「冷静」以待。
「你……你是谁?」虚弱的口音自床上姑娘口中吐出,她随即紧张的以手支起身子,看向黑莽。
虽黑莽长得不似凶神恶煞状,可他一身古铜色肌肤,铜铃般的大眼睛、正方脸,又比一般人来得高大,怎么看都有一股强悍气势,莫怪姑娘会悚惧。
鱼玄机连忙扑前,锁住姑娘打量四周的目光。
「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在路上见到昏倒的你,将你救回来的。」
「救我?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姑娘的口气十分不和善,几乎是怨怼。
鱼玄机一怔,反而不知如河应对了。倒是杜重璞想也不想就回答:
「对啊,咱们也不知道为河要救你,不知感恩图报也罢了,还防咱们像防偷儿一样,你是怕咱们会杀了你,还是抢了你?」他停顿一下,皱皱鼻子。「早晓得就一把你扔进大海就行了,作啥这么好心?还替你找大夫,替你熬药的,结果你回报我们什么?‘救我?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哼!耽搁路程不说,还惹一肚子气,真是好心没好报!」
姑娘咬下了唇,垂下眼去。
「对不起,我误会你们了。」
「你是怎么一回事儿?」鱼玄机坐在床沿,伸出手摸她苍白的脸孔。「怎么一个人昏在海滩呢?你父母呢?」
姑娘沉默片刻,待抬眼时,豆大的泪珠迅速滚落。
「我……我叫片紫,一片树叶的‘片’,紫色的‘紫’。」她苦涩的说:「我爹早世,娘在两个月前因染重病也辞了世,她临终前要我来找在昆名的亲戚,谁知人去楼空,他们早就搬走了。这一路上,身上的盘缠也用完了,而我举目无亲,不知何去何从,便只能待在昆名日复一日……。」
「唉,真苦了你。」
她摇摇头,哽咽至不能言语。
鱼玄机看向重璞,心有戚戚焉地说:
「重璞,你怎么说?既然天老爷让咱们遇见了她,咱们不能再任她餐风宿露、自生自灭了。」这滋味她尝过,天下至苦,非此为何?所以她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片紫再度流离失所。
「你怎么说,就怎么是了。杜馆偌大,安插入一人理当不成问题。」他瞄向受宠若惊的片紫,抿嘴道:「算你好运,碰见有菩萨心肠的玄机,换作我,先前那番话就已注定你流落街头的下场了,更遑论带你回去。」
片紫连忙曲折腿,将头磕在棉被上,口中不停念着:
「谢谢,谢谢你们!片紫愿意做牛做马,伺候少爷小姐一辈子了。」她倏地停止,神色惊惶的摸摸身上衣物,再以目光梭巡四处。「我……我那块布呢?那块……绿布!」
「绿布?」黑莽走去窗户旁的矮柜,由包袱下抽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绿布。「你指的是这个?」
「是,是!就是它!」她伸手想要接过,却打斜横出一只手臂将绿布给接过去。
「嗯,不过是块绿布罢了,想不到还挺有重量,沉甸甸的。」杜重璞拿在手里掂了掂,不觉讶然。
「你还我!」片紫一把抢过绿布,紧张兮兮的抱在胸前。
「不就是块破布,喜欢我还可以买十几块给你呢,布料也很常见……」
「你懂什么?!」她低喊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滚。「这是我娘的遗物,对你而言或许只是个烂东西,但它对我却是意义重大!你是个公子哥儿,吃穿不愁,哪知我们这些贫苦人家为生活吃的苦?这块布……是我娘特地省吃俭用,买来要缝制我的新年衣服的……岂知,她根本熬不到……」她哭得柔肠寸断,玄机上前轻拥住她肩头,不禁鼻酸。
「呃——对不起啦!你就别哭了。」天晓得他最怕女人哭了,姊姊弥月生性豪爽,自然不会像女孩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所以这十四年来,他对眼泪根本毫无「免疫力」,而有着「恐惧感」。玄机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他就跋山涉水地领她到昆名来。她的哭,难道要他由一坏黄土中抓出她娘亲吗?
「是啊,重璞年少轻狂,自然也就什么话想到就说,口无遮拦的,你大人大量,原谅他一次吧。」鱼玄机温柔的拿手绢擦拭她泪痕。「别哭了。」
片紫吸吸鼻子,挤出一抹笑。
「那,咱们先下去吃饭了,好吗?你的身子还很虚弱,走得下去吗?」
「我可以。」她轻轻一笑,抬起眼来碰巧与黑莽的视线接个正着,黑莽眼底闪过一道幽光,她一怔,感到心思复杂。
「药?」杜重璞轻声提醒,悄悄的退了几步。他可不想守在这儿熬药!???
结果,药由这儿客栈的掌柜来守,他们四人全下楼吃饭,而片紫目前只能先吃粥,让久空的胃先恢复状态。
位于他们后方第三桌,两位男子交头接耳,眼角不停的打量他们。
「瞧,他们一身锦衣华服,尤其那位较年少的那位男子,看起来就是富贵人家的样儿。你有没有见到其中有位姑娘的腿上有块布?说不定,里头有什么价值连城好东西呢。」
「哇,瞧你说的,害得我的心都痒痒的,看她宝贝成那副模样!走吧,咱们去抢过来。」
打好协议,两人若无其事的路经其旁,唧当一声,碎银掉在地上,佯装弯腰要拾起,余光锁定了目标,劈手夺来,两人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