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爹呀!兰儿——呜——是爹不对,不该硬把你配给葛家那个纨绔子弟,爹真是糊涂了,为了上一辈的约定,竟不顾你的处境,否则不会让你受此天大的委屈,爹对不起你啊!”柳知然泣不成声。
看着眼前情景,柳影兰除了莫名的感动,却也只能呆坐无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讲清,谁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环顾四周,似乎只有那位自称她大哥的男子较为冷静,而且在他的眉宇之间隐隐约约蕴含着亲切温暖的熟悉、一份似曾相识的感情——就他吧!影兰目前暂时能依靠的唯一人选。
“请问——”柳影兰虚弱地喘了口气,“发生了什么事了?”她的目光询问着柳书严。
“你不记得了?”柳书严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发生车祸了,你乘坐的那辆黄包车给车撞了,而你差一点就——”
黄包车——计程车是黄色的没错,可是哪有人会称其为“黄包车”呢?柳影兰不禁觉得好笑。
“兰儿,你还笑得出来,大家都快崩溃了,尤其是爹和娘。”柳书严话虽如此,但看到小妹一笑,心中的石头也放下几分。
“爹、娘?!”柳影兰望向那对老人家。
“兰儿,你怎么这么傻呢?还好今儿个早上巧眉发觉事有蹊跷,才会在你的桌上找到那封医遗书,大伙没命地往隐兰湖寻去,就怕你当真往下一跳,连个尸首都寻不着,哪知你半路上就出岔子了——”柳方锦哽咽地拭着泪,“兰儿,你真不该,为了娘你怎么都该想想——”
“都是我的错,没早些瞧出个不对劲,兰姐,你的委屈,我虞巧眉会为你讨回!”说话的是一位年纪十六岁,而绑着两根发辫的少女。
“早知道葛家那小子如此羞辱你,我柳知然就顾不得葛柳两家世代的交情,非得上门为你讨个公道不可!”留柳知然炯炯有神的双眼,更清楚地表示了他的决定。
“你们也姓柳啊?”
这一问,又是个震惊了。
或许这不是个好问题,影兰看着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了,那——赶紧再换个问题吧?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小名是叫兰儿,可是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位兰儿。”
“哇——”柳方锦倏地哭喊起来,“兰儿,你可别吓娘啊——”
“老爷——书缦她是不是撞坏脑子啦!”柳徐玉蓉心中暗自庆幸着。
书缦?这么耳熟的名字,而他们又说姓“柳”——
柳书缦?!她的姑婆?!那位早已离开人世几十年的上海三大美女之一的柳书缦?!那位容颜令柳影兰羡慕得心痛的柳书缦!
而他们却误认我为柳书缦?!二十世纪末的天大笑话!柳影兰哭笑不得地思维着。
不顾众人惊愕的眼光,影兰闭起眼睛,开始喃喃自语:“我知道又作梦啦!醒醒吧——”
在以往的经验中,一旦在身临其境的梦中恍然悟及其实只是作梦时,当下,即由主观转变为客观,而梦境也即刻消褪无踪。
影兰的喃喃自语一次有一次,但——睁开眼,都没变。
“兰儿,你没作梦,我们都知道你现在不能面对现实,可是——你总得为娘想想啊!”柳方锦又哽咽地说着。
影兰的心中着实慌了,屡试不爽的梦中更醒法,竟然完全失效了,在理论上来说,是绝不可能的事,除非——它不只是梦!
那又是什么呢?穿越时空?!前世记忆?!或——?
“现在是民国几年?”影兰鼓气勇气问着。
此话一出,全室默然,好一会儿有人出声——
“兰姐——”巧眉轻声地唤着影兰,眼光中的担忧显而易见:“瞧你吓得奥妙都忘了,现在是民国二十五年哪!”
二十五年?!时间倒转了五十八年?!而眼前的人,皆是他们柳家的老祖宗?!那爷爷呢?此时的他应该才二十三岁。
思绪混乱的影兰,一想到爷爷,心头的惊慌霎时减了不少,她用着那仅剩不多的力气,抓着那位方才自称她大哥的人之手,问着:“你是柳书严吗?”
朦胧中,影兰见着他用力地点着头,尔后,她即无法掌握自己地又陷入了毫无知觉意识的情境,只听见最后的一句自言自语:“爷爷,你的兰儿在这里——”
今天的葛家,静得有股肃杀之气。
葛隆恩铁青的脸,正跪在大厅的祖宗牌位前。
“老爷,起来吧!都跪两个时辰了,身子骨挺不住啊!”葛夫人心焦地再三劝着。
“爸、妈——这怎么回事?”葛以淳一踏进家门,便感觉到四周所散发的凝重气息,“该不会是柳家那丫头告状吧?听说她懦弱得很,除了掉眼泪就啥都不会,没想到这一招她还挺溜的嘛!哼!这下子,我更不会娶她了!”葛以淳自以为是地想着。
才一进厅门,就见着了如是严重的景象,他三步并两步地上前,伸出手想扶起葛隆恩——
“我葛隆恩教子不严,愧对葛氏祖先的叮咛,辜负柳氏先族对吾之大恩——”
“爸——”葛以淳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就算要报恩,也不必拿我的终生幸福来抵押呀!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儿子,少说一些!”葛夫人出声制止。
“我强人所难?”葛隆恩颤抖地站了起来,说:“十年前我帮你订下这门亲之时,还问过你大少爷的意见,如果我没记错,你大少爷非但没有拒绝,还一直盯着柳家那丫头猛瞧,赞叹人家有如仙女下凡,怎么?!出了趟洋,道义礼教全丢脑后啦!”
“爸,那时我才十七,而那丫头也不过七岁,还是个小女孩,怎么可以当真嘛!”葛以淳辩驳着。
“你说的是什么话?!”葛隆恩涨红的脸,指着他那儿子吼着:“你想悔婚已经是够对不起人家了,竟然还不顾柳家闺女的颜面自尊,当众给她难堪,教人家如何自处?你有为人家设身处地着想吗?我的葛大少爷!”
果然告密了!真有她的。葛以淳心中不屑地说着。
“为了我的终生幸福,我只好对不起她了,反正迟早都会告诉她,既然你们不说,那只好由我来讲——”
“那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下说呀——”葛夫人责备着。
“不是刻意安排的,只是凑巧在戏院外遇着,而她那妹子又嚷嚷得厉害——唉,反正说了就说了。”葛以淳说。
“这么轻松地一笔带过?!而我葛隆恩就得准备收拾你大少爷留下的大烂摊,真是讨债啊——”葛隆恩摇头着,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唉!你闯大祸了,人家丫头羞愧地留了封遗书寻死啊!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呢!”葛夫人忧虑地说着:“早上柳老爷怒冲冲地来兴师问罪,你爹才知晓你的胡涂事,要是真有个万一——唉,这可如此是好!”
自杀?!懦弱如她,怎会——
在葛以淳的印象里,书缦的美貌反倒不如她的瑟缩羞怯来得记忆深刻,七岁那年如此,三年前他出国前夕的饯别餐会上的她亦是没变。
他始终想不透,柳家的掌上明珠何苦用如此沉重的枷锁,来困住那丽质天生的花容月貌,而那时的他才刚满二十四,但那时的他,却早已坚定地告诉自己,柳书缦不会得到葛以淳最珍重的约定。
就在三天前他终于说了这句三年前就该说的话语,要不是那场巧遇,要不是紫萝故作嘲讽的神情,要不是那个叫书屏的女孩嚷嚷得令他困窘不已,他葛以淳绝对不会如此莽撞地当街拒绝这十年前订下的婚姻。
虽然柳书缦始终坐在车里不说一句,虽然他也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然而在话一出口之时,他便惊觉到他给了这个弱女子前所未有的难堪与打击。
他,虽然不爱她、不想娶她,但也不能害死她!
“妈,她在哪家医院?我去看她。”
“你先别去,柳家老爷正在气头上,说是不愿意再见到咱们,免得又去刺激那丫头,要是情况恶化咱们可更担待不起啊!”
“可是——”
“过些时候吧!待柳家爷气消了,你爹自然回领你登门请罪的。”
沉甸甸的歉疚顿时窒息了葛以淳向来冷漠高傲的心头,他竟把用于商场上的尖锐锋利,刺上了如此纤弱的腼腆少女,即使有错,也该是中国社会迂腐的观念所致,而她,仅凭父母之命在七岁时便放下终生的她,便毫无选择地听任了这份宿命。
他不懂她的心,但,却佩服她的勇气。
毕竟葛以淳永远无法接受这等攸关终生的赌局。
即使是——以死相逼。
书缦啊书缦,除非我爱上你,否则对你的牺牲,我真的无能为力。
葛以淳忧伤之外,更有坚定。
第二章
回到柳家宅院,才体会出爷爷叙述当年柳氏家族在上海的气派与尊贵,毕竟柳家在曾祖之前皆位于朝中受人敬重的八大学士之列,而今,虽无官宦之职,却转战于上海三十年代的商场之中,有富人的豪阔却也不失先族的雅士气息,因此,当一些富贵人家崇尚洋风,纷纷将房子换成西式欧风别墅时,柳知然却是以原有中国庭园建筑的屋子为不舍的最爱,而独子柳书严被允许进入上海艺术学院的美术系更成为名利追逐圈中的特例,这是柳知然颇具心思的教育,他不希望唯一柳家继承的子嗣,被世侩狡诈的粗俗掩盖了应有的高贵风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