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下身子拎起睡衣,手指轻柔地摩挲著,接著放至鼻翼下,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气,心情蓦地快意飞扬,但只短暂几秒钟,他就陷入无边的沉痛深渊。
偶然问抬起头,见刚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旁,茫然的双眼怔怔地俯视著他。
有那么一下下,刚易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恢复视觉了。
「是刚易吗?」他疑惑地问。「我听到一些声响,定过来瞧瞧,摸见门没关,就直接走进来了。」
刚易揉了下太阳穴,疲惫地阖上双眼。「都快两个月了,你想她上哪儿去?」
「不管她在哪儿,你都必须尽快将她找回来。」刚牧将讳莫如深的面庞转向落地窗,「她没带走分毫你给她的酬劳,万一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後果实在不堪设想。」
「我已经找遍了半个台湾。」
「也许她到南部去了,」刚牧说:「如果她有心躲你,断然不会留在台北。」
「她为什么要躲我?」他又不是洪水猛兽。
「因为她爱你。」
这更说不过去,天底下有谁是躲起来表达爱意的?刚易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惶急忧心,之後失望愤怒且气诿,直到现在的无语问天,中间的诸多转折和交战,相信刚牧是不会明白的。
「万一她爱的不是我呢?」
「混帐!」刚牧气急,伸手擒住他的臂膀,「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现在我总算了解,为什么璇璇要不告而别了。你、你根本不值得她爱。」
砰一声,刚牧将房门关上,手上的拐杖在地板上发出沉笃的声响。
刚易仍呆坐在床沿上,回想著他和朱邦璇之间的种种,有些感受是旁观者无法体会的。
人总是不断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一扇门通过之後,砰一声关上,就回不了头。
也许,他和朱邦璇之间就将这样无疾而终,是他亏欠了她,但只怕一辈子都还不了了。是的,她是有心躲起来不让他找著的,她是铁了心不要跟他好了。她不要再当个好欺负的乖女孩,供他予取予求,招之即来,挥之则去。她一定不知道,她用了最温和的方式,却给了他最严厉的惩罚。
去把她找回来!心底对他发出深沉而强烈的呼唤。去吧,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找到她的人,否则他这具空有躯壳的皮囊,哪还有其生存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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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的东台湾,天气一样热得人头昏脑胀。
中秋过完,紧接著到了九九重阳,这天早上,胡妈妈笑咪咪的叫醒镇日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朱邦璇,要她陪著一起到庙裏拜拜。
胡妈妈准备了三牲四果,全部放进一只漆成朱红色的竹篮子裏。
平日裏香客并不太多的昆慈堂,今儿颇为热闹。朱邦璇帮忙把牲果放往供著诸神诸佛的神桌,两眼下意识地盯著法相庄严的菩萨发楞。
一种肃穆又哀伤的情感突然慑住了她,多年来坎坷人生路上的所有屈辱与酸楚在瞬间涌集心头。
胡妈妈将三炷清香递给她,「有什么心愿就跟菩萨说,即使不能有求必应,至少让心情好过点。」
朱邦璇照做了,从来她就没有特别的信仰,遇佛拜佛,遇玛丽亚就说阿门,菩萨和主耶稣要不要特别眷顾她,她一点也不在意。
「回家了吧。」胡妈妈听从她的建议,只上香不烧纸钱,以免污染空气。「肚子饿不饿,我们到街上吃碗面?」
她们就像一对母女,亲昵的走在一起,既谈心也说笑。胡妈妈选了一个小吃摊,为两人各叫一碗酢酱面,和三、四碟小菜。
「多吃点,瞧你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瘦,还要苍白,看著教人心疼呐。」
奈何朱邦璇实在食不下咽,胡妈妈几句话又引得她潸然泪下,一滴滴溅在脸颊上,冰粒子也似的摔落襟前。
「你这孩子,真是……」拿她没办法,回去吧,横竖她也没胃口了。
近午的大街上已经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呼啸而过的汽车、机车和铁牛车汇成繁忙的景象。
胡妈妈要朱邦璇帮忙提著竹篮,说要到对街的百货行去买一盒挽脸的扑粉。
「要命,车子这么多也不让人,」每回过马路,胡妈妈总要叨念几句,「这儿真该设个红绿灯,太危险了。」
她话才说完不到数秒钟,一部载著纸箱的小发财车,打斜右边的十字路口开了过来,胡妈妈一个闪避不及,竞被那小发财车迎面撞上。
只听见一阵剠耳的煞车声,加上路人惊恐的呼叫,现场立即乱成一片。
朱邦璇慌忙冲过去,希望尽快将胡妈妈送往医院,却被对街面摊的黄老板用手挡住。
「她昏过去了,可能有骨折,不要随便搬动她。」
接著小发财车的司机惊魂未定的下车跑过来,「喂,你有没有要紧?」
「快送她上医院再说。」有人提醒他。
「对对对,急救要紧。」乡下人很热心,大家立刻七手八脚,帮忙把胡妈妈送上小发财车。
「我跟你一起去。」朱邦璇急著大叫。
「唉,你瘦巴巴的又没办法帮忙扛人,再说车子也挤不下,我们会送她到南台医院,你随後赶过来就是了。」小发财车司机和黄老板合力将胡妈妈送上车,围观的人群仓卒让出路来,好让他们全速赶往医院。
朱邦璇无措地楞在现场,不知如何是好。
人生地不熟,她上哪儿去找南台医院呢?
「小姐,你是那个欧巴桑的亲戚吗?」警察也闻讯赶来了,非常客气的向她询问了一些车祸的相关细节。
朱邦璇正愁不知怎么到南台医院,忙央求他帮忙。
「好好,我先做完笔录。」这年轻警察的动作有够慢,几个字而已,写老半天,简直把人急死了。
算了,自己搭计程车去。
「好了,我们走吧。」看她扬手准备拦计程车,那警察马上将纸笔一收。「我的公务车停在那边,请跟我来。」
车祸现场明明在这儿,他却把车子停在三、四十公尺远的地方,真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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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南台医院?好小,好小哦。
朱邦璇赶到医院时,胡妈妈已经从急诊室被送往一般病房。
她的头上和脚上各缠著一大包的绷带,还微微渗出血渍,不过气色倒不是太差。
不见肇事的司机,也不见其他人前来探视,胡妈妈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呻吟。
「璇璇啊,」胡妈妈气息极弱,「去,快去帮我办出院。」
「你这样子怎么能出院?」起码得住个十天八天,伤势才能复原。
「欵,不出院也得出院,这裏的医师技术很差,而且我又没有健保。」
「你怎么会没有健保呢?」是台湾人都嘛有健保。
「我从来不生病,要健保干么?一年得缴好多钱呢。」胡妈妈挣扎著要起来,旦旋即又大叫头痛,不得不乖乖躺回床上。
「节俭虽然是美德,但也不能太过分呀,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朱邦璇委实不知怎么说她才好。
「横竖那个肇事司机得赔偿你医药费,你大可不必急著出院。」
「哪个肇事司机?」胡妈妈一脸困惑。
「就是在大街上撞到你,然後把你送来医院的那个大叔啊。」奇怪,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这时来了两名穿著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一男一女,男的显然是医师。他先向朱邦旋微微颉首,尚未开口就皱紧眉头。
「你是胡陈英妹女士的家属?」医师没等她回答,就自顾自的往下说:「她的伤口很严重,头骨从这儿到这儿裂出一条缝,恐怕有内出血,而且大腿也有严重的骨折,必须马上开刀。很抱歉,我们这裏的医疗仪器设备不够,没办法帮胡太太动手术,但我可以帮她办转诊,转到大型的教学医院,他们——」
「不用了,不用了,」胡妈妈慌张的打断他的话,「我没事,我回家休息几天就行了。」
那医师瞪大眼睛,不相信胡妈妈如是说,急著跟她解释延迟就医,很可能发生的可怕後果。
「呃,」朱邦璇知道胡妈妈一定是在担心医药费的问题,於是问那医师,「刚刚送胡妈妈来就诊的那位肇事司机,他人现在是不是还在医院裏?」
「那个人就是肇事的司机啊!」护士小姐恍然大悟的说:「难怪我问他话,他一直吞吞吐吐的,还骗我他是胡老太太的家属。」
「那,他人呢?」
「走啦。他说要回去帮胡老太太拿一些住院用的衣物,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糟了,朱邦璇心裏头暗叫不妙。她先安抚胡妈妈,要她无论如何先住院一晚,
自己则赶忙跑去询问面摊的黄老板,是否认得那位小发财车司机。
非常不幸地,整条大街上,没有人知道那肇事司机的姓名和地址,大家也都跟她一样胡涂,忘了记下发财车的车牌号码。
帮胡妈妈带了一些换洗衣物,再回到医院时,已是夜幕低垂。胡妈妈一听说找不到撞她的司机,立刻哭得呼天抢地,既不肯接受院方转诊的建议,也不肯服药,只一个劲的吵著要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