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得了妄想症吗?”曹亦修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挂在客厅的衣架上,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妻子。
一连被儿子和老公讽刺,陈若歆气得分不清敌我,也忘了先惹她的其实是儿子。
“啊,苇杭,你爸爸当年写给我的情书,我都还一一珍藏着呢。”她笑得好甜。“你要不要看看了文情并茂,很有参考价值哟。烈女怕缠郎嘛,或许你下次写信给映雪时就可以用上了。”
“你还在跟罗家那个女儿联络?”曹亦修不理会妻子的胡闹,严肃地盘问儿子。
“曹亦修,你又想从中作梗了吗?”愈是有人不赞成苇杭和映雪在一起,陈若歆愈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哼,十九岁就献身给我的烈女,麻烦你闭上尊口。”曹亦修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
若歆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拚了命就是想凑合苇杭和罗家那个女儿。在南非大概是闲得发慌了,她竟把他们二十几年前的风流韵事都拿出来向儿子炫耀,害得他在苇杭面前尴尬不已。“如果罗映雪和她哥一样优秀,我没话说……”
“爸,映雪以前都考赢我。”曹苇杭不服气地打断父亲的话。
“那个女孩子莽莽撞撞的,不过是只上不了台面的丑小鸭,有点小聪明只会更惹人厌。”曹亦修语重心长地劝导儿子,“条件比你差的男孩子都不见得看得上她了,你何必纡尊降贵?”
“所有的男人都看不上她最好,这样就没人和我抢了。”曹苇杭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一句话说得陈若歆频频点头称是。
“曹苇杭,你有没有一点志气?娶妻娶贤,你喜欢一个野丫头,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曹亦修不悦地训示。男人的世界充满了斗争和掠夺,苇杭这性子迟早会吃大亏。
“爸,老妈也不是多端庄吧?”曹苇杭挑了挑眉,心里暗自发噱。老爸已不止一次质疑他挑女人的品味,他倒觉得映雪还比老妈稳重多了。
“至少你外公有钱,可以大力资助我。罗映雪那个丫头能给你什么好处?”曹苇杭的反击无疑是直攻曹亦修的罩门,逼得他顾不得妻子就在身旁,硬是说出伤人的话。
“曹亦修,你这个可怕的男人!”儿子拿这一点调侃她,她可以不当一回事,但丈夫当着她的面坦承不讳,简直想气死她嘛!
“你今天才认识我吗?”他冷笑了一声。话已经出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向她道歉,索性把话再说得难听一点。事实上,他之所以强烈反对儿子和罗家的女儿交往,家族恩怨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她大力支持他们两个。凡是和陈若歆投缘的女孩,绝对做不好曹家的媳妇。
“那我只能说,映雪将来会比妈幸福。”曹苇杭安慰地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淡淡地撂下具杀伤力的结语。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他晓得一场家庭纷争是免不了了,客厅就留给他们当战场吧。
唉,老妈傻气归傻气,自有办法整治老爸那个死硬派,不劳他在这个时候展现孝心。
他们两个二十几年的夫妻了,哪一次不是愈吵愈好呢?虽然曹家的摆饰汰旧换新的速度因此快了点,但换个角度想,也有刺激经济成长的效用。
呵呵,他还是赶紧回房间写信给映雪比较重要。这一次,他会记得把信藏在老妈找不到的地方。
罗映雪倒在床上,高举着成绩单左瞧右瞧,怎么看都不相信那是自己考出来的成绩。
天啊,她“失常”得好严重!曹苇杭出国后,她心里就少了那一股非把他比下去不可的斗志,自此再也没有上过荣誉榜,可是现在,她眼前的联考成绩每一科都比高标多了好几分,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放榜后,罗映雪果然上了第一志愿T大电机系。她洋洋自得了一个暑假,动不动就一个人傻傻笑着,打起工来也格外带劲,但一进T大,她就尝到苦果了。
不少教授都扬言要当掉某个百分比。她打量着满满一教室看起来就一脸聪明的同学,一颗心随即沉到谷底。唉,她若想顺利在四年内毕业,不就得一步一步地踩着别人的血迹前进?好端端的,教授们为什么非把校园搞得这么血腥不可呢?
另一方面,她的经济也陷入了困境。她老爸当真心狠手辣,一个学期只给她五万块钱,就盼她早些撑不住,转到南部的大学去。交了学费、住宿费,又买了一堆原文书后,她剩下来的钱实在少得可怜。本来她带着自已的积蓄上台北时,心情是很快乐的,她心想,最惨顶多去求罗映韬接济,法学院离校总区也很近嘛,没想到才十月底,家里就传来爆炸性的消息——水漾和哥哥解除婚约了!
事实上,她一点也看不出罗映韬喜欢水漾,而水漾曾开出的择偶条件中,罗映韬也是那种第一批就会被她刷下来的人。罗映雪高二时,祖母病重,为了就医方便,搬到他们家来住。因为老哥是她的长孙,也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子,一直希望能亲眼看他成家。
后来,罗映雪也不清楚爸妈是怎样和水漾的父母商议的,竟然安排他们两个订了婚。
她觉得好荒谬,甚至抗拒接受这个事实。但那一阵子,家里瀰漫着悲喜交错的气氛,喜事、丧事几乎是连着办的,因此她一个字也不敢说,一个问题也不敢提。
祖母很满意水漾这个孙媳妇,常把她叫到跟前问东问西的,水漾总是笑咪咪地陪着她老人家聊天,反而是家里的人,一瞥见祖母的病容,脸上总藏不住伤心,讲没几句话,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害得祖母也跟着频频叹气。她自知生命只剩最后几天时,干脆要水漾请假陪她,然后一古脑地把罗映韬小时候的事都说给她听。祖母合眼时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彷佛是用生命为那对前程混沌不明的新人做见证。
这种迫于情势的婚约真要破灭了也不教人讶异,可是水漾毁婚的理由竟是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从电话里听到母亲简短的叙述后,罗映雪只被动地应了声,表示自己收到讯息了。
她的脑子空白了好几分钟,双手反倒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地挂上电话。
那天晚上,罗映雪抱了一盒面纸,跑到椰林大道上掉了一整晚的眼泪。
巡逻的校警以为她失恋.好心地劝她想开些,深夜别一个人在校园里逗留。她愣愣地道了声“谢谢”,换了一处更隐密的角落继续哭。
从小到大,不管是被爸妈责打、被同学欺负,她通常掉几滴眼泪就算发泄完了。这一次,她掉的泪简直比过去十八年来掉的还多,就连国二时校运会赛时跌倒、高一时曹苇杭出国去,她都没哭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永远记得听到妈妈在电话那一头刻意轻描淡写的口吻时的心情。那一刻,她知道水漾这辈子毁了,她们两个多年的交情也毁了。
再大的意志力都无法遏止她决堤的泪水,她深刻体会到命运的无情,有笑有泪的纯真岁月一过去就不会再回头,而刻骨铭心的伤痛却会残留在记忆的最底层,如影随形地伴人一生一世。
一切来得这么早,根本不是她一颗未经磨难的心承受得起的。
和水漾相识六年来,每当她心情低落,只要水漾晓得了,都会义无反顾地陪在她身旁,为她加油打气、听她啰哩啰唆地抱怨,甚至帮她报仇雪恨。她常想,如果水漾有需要时,她一定也要做个同样贴心的朋友,然而,当水漾真有需要,她却帮不上忙。
第二天,罗映雪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干脆不去上课。后来,她一跷就跷了好几天的课,心神一直恍恍惚惚的,连饭都不想吃。从不写日记的她,在笔记本里写了满满数十页和成水漾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是边写边掉泪,任泪水模糊了字迹。
“复出”上课的第一天,她的模样引来不少同学关切,她一概推说重感冒,懒懒的不想理人。不过也真巧,那一天她第一次在校总区遇到罗映韬。
下午两点左右,她从图书馆借了几本教授指定的参考书籍出来,准备回宿舍把上一堂课荒废的进度补回来。她边走边把书塞进背包,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罗映韬,他手上拿了一本德语课本,脸色阴沉得吓人。
她朝他挥了挥手,开口想说些话时,喉咙却像真得了重感冒似的无法出声。
罗映韬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在和她擦身而过时拋下一句话,“这辈子千万别在我面前提起成水漾。”
他的声音好冷、好远,像是来自幽冥,不带感情的警告彷佛咒语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际播放。
在流苏树下,罗映雪停下了脚步,回头呆望哥哥渐行渐远的背影,泪水不争气地成串滑落。她明白,她和哥哥之间已多了一道没有办法跨越的界限——有着水漾的过去被封在界限的那一端;而有着水漾的未来,不知会遗落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