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半个月光喝水,饿死半条命都不只。”塞着半个馍馍的嘴里,声音勉强自空隙间逸出。
“那么,阁下的半条命回魂了?”
“还差一点。”起码也要再塞一些才有点饱的感觉。壮汉摸摸肚皮。这才有空暇抬起头看向对桌男子--实则是因为新菜未上、旧盘已空,不得不等。“你是谁?”
他问,口气没有因为吃人的所以嘴软,气焰高涨。
“凤骁阳。”答话的人也不以为意。
“燕奔。”说话的当头,美食再度上桌,他燕大爷忙吃去。
“江湖人称疾电雷驰的燕奔?”
“唔唔唔唔?”你知道我?
“谁人不知你为清剿阴风寨,以轻功连追逃亡的贼寇三天三夜两百二十余里路的壮举。”疾电雷驰便是从那时起江湖人送他的名号。
得来全不费工夫呵。看着一张脸差点贴上瓷盘的燕奔,凤骁阳抿起淡微的浅笑,左手捻指细算。
冷……背脊一阵凉冻得燕奔打起哆嗦。
怪了,现下是盛暑,他为什么觉得冷?狐疑地抬头“你笑什么?”
“乙亥年三月十六子时--”
“你怎知道我生辰?”怪了,他什么都没说,这家伙怎么知道的?
“算的。”凤骁阳笑道,为他斟上一杯酒。
真这么厉害?燕奔睁大眼。“怎么算的?”好奇心重,他当下放了木箸,望着眼前男子。
“捻指而已。”凤骁阳简单道:“我还知道你之所以饿肚皮,是因为把身上所有的银两全给了一个姑娘赎身是么?”
赫--晶亮的黑眸倏地大睁。“你连这都知道?”这事发生在北都城南边百里外的江川镇,他也知道?“这也是算的?”他问,同时咕噜一杯黄汤下肚,右手又拿起一只美味的鸡腿。
“正是。”
“你还算出什么?”虽不信命理星象,但这人神准地说出他做过的事,会好奇也在所难免。
“算出你眉心沾黑,今后处境只有凄惨二字可以形容。”
“呃?”鲜嫩的鸡腿停在嘴边。“凄惨?”
“没错,凄惨。”尔雅贵气的面容微笑地吐出凄惨二字,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哈哈哈哈……”中气十足的笑声震得手上的鸡腿频频颤动,燕奔快笑出泪来。
“还有什么事比我现在一穷二白还要凄惨来着?我就不信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的。”
“一穷二白倒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可惜今后你将不乏银两使用,但是多事劳身,这就是你凄惨的地方。”凤骁阳慢条斯理道,再为自己斟杯“月下愁”。
“我燕奔天生好管闲事,再多事也不怕。”就算没事,他也老给自己找事做,不怕。他大剌刺地继续啃美味鸡腿。
“只怕这些事都不是你想做的。”带笑的黑眸暗含着一抹奸邪,意有所图地盯着大啖佳肴的男人。
“什么意思?”怪了,为什么又是一阵凉冲上背脊?尤其是看见这家伙笑成这副德行的时候特别--心底发毛?
“燕奔,这顿饭的代价不是你一时半刻付得起的;而我凤骁阳也鲜少替人斟茶倒酒,做下人做的事。”
“什么意思?”
“从今以后,你将为我凤骁阳所用。”
啪!鸡腿落地。
唰!原本大啖美食的男人快如闪电地消失无踪。
“不愧是疾电雷驰呵。”凤骁阳笑道,起身前留了一锭银在桌上。
银白月牙袍飘然离去。
※ ※ ※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肚子虽不算饱,但至少也填了一半,有气力上路,当然要跑。
而老天蒙眼给他遇上个怪人,说些莫名其妙、让人背脊发凉的浑话,更是要跑。
不跑,他就不叫燕奔。
身手俐落地左闪右躲,穿梭在市集人群之间,闯荡江湖多年的直觉告诉他,别跟凤骁阳那种怪人扯在一块儿比较好。
于是乎,他跑!如闪电雷呜似地使劲跑!
眨眼间,他已穿过北垂门,冲进北都城作为北方屏障的钟山上的蜿蜒山路。
跑到这总行了吧?急促的脚步缓下,燕奔气息平稳如常,丝毫没有受疾奔影响的迹象。
回过头--山径只有他一人独伫,吁……安心了。
“乖乖,碰上个怪人,幸好我跑得快。”他的师父天山怪老已经够怪了,没想到下山后还遇上个比师父更怪的,唔--光想就浑身不对劲,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怪里怪气的家伙,看不出脑袋里想什么,可笑起来却会让人看得心底发毛。
正在庆幸自己脚快,逃出怪人魔掌,头顶却落下悠闲自得的声音--
“这么一段路少说也近百里,不见你气息散乱,可见你轻功修为非比寻常。”还是一句话:不愧是疾电雷驰。
燕奔抬头,看清声音的主人后令他倒抽口气。“赫啊!”
“我长得这么可怕?”凤骁阳双腿一压、上身向前微倾,从树上飘然落地。“我自认长得不至于过丑。”
“你!你你你--”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比他先到!
似乎嫌他的错愕还不够深,凤骁阳淡淡说了句:“我在这等了你一会儿。”
等了他一会儿?
“不会吧?”他的轻功怎可能会输给这么个弱不禁风的--
弱不禁风?燕奔开始怀疑这字眼能否套在眼前这人身上。
“我从不说笑。”俊雅的面容上添染阴沉的微怒。“你倒是会给我多事,让我跑这一趟,嗯?”
“呃--”他退了数步。自闯荡江湖以来头一遭被追,也是头一遭被人追上。
与生俱来的直觉和天山怪老的谆谆教诲告诉他,当有人紧追不舍时就要--
再跑!
倏地催足十成的轻功纵入树林,眨眼之间,已不见燕奔壮硕的身形。
然,此举却一点也不影响被甩留在原地的凤骁阳。
看来要收服此人还需要一些工夫呵。他笑。
“真是麻烦。”
※ ※ ※
钟宁山位居皇宫以北,或者该说,皇宫乃是以钟宁山为屏而建,是以,钟宁山成为皇宫禁地的一部分,非寻常百姓所能出入。
钟宁山之美,浑然天成,四季流转间各自呈现美态,春之生机无限,百花盛开,夏之生气勃勃,群草伴花绽放;秋之韬光隐晦,黄叶自有其凄美媚态,冬则万物俱寂,沉静幽然。
此时正值盛夏,身处山中,所见净是绿意群花、百鸟争呜。
悠悠美景中,清脆如灵鸟引吭的笛声滑过半空,一缕紫纱与过踝高的绿草任风吹拂出流动的微浪,纤细的身影伫于宽阔的山崖平岭间,更感天地之大。
灵鸟高吭突地急转直下,化成丧鸯之鸳的哀呜,低沉呜咽、如泣如诉,细细吟吟,连生机勃勃的绿意也跟着失色落拓,化成天地同悲的伤心。
不远处,一抹郁金色身影眺望着吹笛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守护,同时,也落入那天籁般的曲调中,随之同喜同悲。
直到--
“啊啊啊--”粗哑的惨叫声惊扰一山幽然,仅在须臾,花草不再同喜,天地亦不同悲,杀猪叫的杂音毁去所有幽静。
身着郁金色衣裙的女子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来者之迅速令她无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如离弓之箭般的黑影笔直往淡紫色身影冲去。
“公--小姐!”
笛声乍停,紫衣女子凝眸回顾,就见一道身影如风般迅速地冲向自己。
“啊--”
“啊--”
两道尖叫声,各属一男一女。
收不住脚啊!只顾埋头疾奔的燕奔在心里吼叫,这回真要撞上了!
老天爷啊!高尖的惊叫声非出于即将被野牛似的男子冲撞的紫衣女子,而是一旁守候的姑娘。
就在一个收脚不住、一个无法反应、一个在旁放声惨叫,眼见就要撞上的当头,一抹黑影比疾箭更快,闪过尖叫的姑娘面前,一跃数尺,先是一脚将收不住冲势的野牛踢开,接着一臂勾起紫衣女子在空中旋了一圈有余,抵消飞身的冲势,翩然落地。
无神的眼惊魂未定,足以想见蒙面的纱巾底下是张多么惨白的脸,紧握在胸前的玉笛频频颤抖,表露出主人的惊恐和害怕。
“哎哟喂呀……”这怪人还真踢下去……燕奔只觉自己五脏六腑全移了位--
不,不只是移位,根本是绞成一团烂肉!痛啊他……“你真踢啊……”痛死他了!
“我只用了两成功力,算你走运。”凤骁阳淡道,回眸俯视怀中垂首的紫衣女子。“姑娘没事吧?”
紫衣女子抬眸,正巧对上凤骁阳关切的眼眸,两人四目交会,竟无法分开--
他俯看一双清澄如镜的眼。
她望见一双复杂难辨的眸。
清澄如镜的眸里浮是纯净无垢的清明,让他清楚看见映于那双瞳中的自己--
那个藏身在卓雅磊落的面容背后、冷漠阴邪的自己。
她的眼映出真实的他!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见黑瞳,然紫衣女子惊骇地发现,她无法从那近在咫尺的眸中看见什么,除了一片暗藏在漆黑中的血红,再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