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忽而上、忽而下地打转着,一页一页的翻开心灵深处的记忆,得从她到台北念大学时候回想起,这可要花上好几个晚上的工夫才能想齐全呢。
记得以前念书时经常会逃课、耍义气打架,让爸爸一天到晚跑训导处,但是自从爸妈发生车祸意外离开人世后,她曾就着窗外的冷月发誓,今后绝对要做个乖巧懂事的模范生,不让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操心挂念。
殷孜乔后来有点后悔那晚冲动之下所作的决定,因为那个目标对于个性好动活泼的她而言,实在太难达成了。
“奶奶,可不可以先让你的乖孙女进屋喝杯水,再慢慢仔细的回想呢?”殷孜乔嘟着嘴撒娇。
“是嘛,有话好说,老伴,你就先别发那么大的火气。”殷爷爷也帮孙女求情。
殷奶奶叹了一口气,一脸失望却不失坚毅的神情,悠悠地说:“咱们殷家虽非家财万贯,倒也称得上世代书香的小康之家,何须卖孙女求财呢?”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什么卖孙女求财?”殷孜乔不解地复诵一次,顺手将提了一路的土产放在地上,以减轻负担,因为爷爷和奶奶的表情已经够沉重了。
殷爷爷将村人闲嗑牙的话说了一遍。
“是吗?奶奶,你若真要将我拍卖的话,可不能秤斤论两的廉价抛售喔,凭你孙女这颗聪颖机灵的脑袋瓜子,计价的单位起码也要比照钻石的行情,以克拉来标价才不吃亏。”殷孜乔说得头头是道,却把殷奶奶气得全身发抖。
“你这个小泼猴,存心气死奶奶不成。”殷奶奶每回发起威,总是舍她名字不叫,人前人后地喊她小泼猴,说她是逃出花果山的孙猴子。
看来殷孜乔这回又当定美猴王了。
“王母娘娘,您先别火,且听殷小猴细说分明也。”她照着《西游记》演下去,无非是为了博得奶奶的欢心,她知道古代四大奇书里,《西游记》是奶奶的最爱。
“还贫嘴!”殷奶奶好气又好笑。其实她疼爱这只孙猴子之深,远胜过自己的一条老命。
殷孜乔低下头去,举起右手在自己的嘴巴上横着比了一下,好像她的嘴唇缝了一条拉炼似的,拉上它,表示不再多言。
她不时地用眼角余光偷瞄奶奶,见奶奶的火气已不似方才那样来势汹汹了,她才稍微安心。
她又转头向爷爷扮了个鬼脸,那是他们两人的暗号。每回她惹奶奶发火时,总要央求爷爷代为美言几句,那鬼脸就是她发出求救讯息的暗号。向来和她默契十足的爷爷一接收到讯号,便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殷爷爷也回给殷孜乔同样的鬼脸。
殷孜乔看着爷爷稀疏的华发配上眼歪嘴斜的鬼脸,自叹不如,看来老莱子的封号,她得拱手相让了。
“老伴啊,这只孙猴子固然要教训,但咱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升堂问案吧!”
殷爷爷的圆场技术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不过,那也是多亏了宝贝孙女平时爱惹祸而训练出来的本事。
一说到民生问题,清幽的院子里随即传来阵阵“咕噜咕噜”的三重奏,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各自的肚子,还真是饥肠辘辘呢。
“你先回奶奶的话,你在台北是不是闯了什么祸了?”殷奶奶还不死心。
殷孜乔抿着嘴,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地说:“失……失业,算不算闯祸?”
她就是因为丢了工作,心情郁闷,才独自跑去花莲度个小假。
“什么?!你被老板开除了!”殷奶奶好像有点青天霹雳的味道。
“不,是我把老板开除了。”她回答得理直气壮。
不过殷奶奶显然不懂这种属于新人类的工作伦理,在他们的年代,可是只有雇主才有权利命令员工回家吃自己。
本来已经转过身要去张罗吃食的殷爷爷又兜回来,也不管是谁把谁开除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么这趟回来可以住久一点啰!”他心里倒是乐得很,彷佛有只小鸟在唱歌。
殷爷爷的一番话,可引来殷奶奶的疾言厉色,“你这个糟老头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这个不肖的孙女八成是闯了祸,才会被开除,瞧你还乐得像中了奖似的,也不管训、管训她!现在可好,人家都追到家里来了,她还在跟咱们打迷糊仗,以为咱们老啦,没用了。”
殷奶奶这招哀兵之计最厉害了,殷孜乔从小就怕奶奶这种以退为进的逼供方法。只要奶奶使出这项撒手简,无论她有没有犯错,反正俯首认罪准没错,否则硬撑下去,将会看到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奶奶闹家庭革命,甚至离家出走,很难堪的。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她是什么罪都认了。
不过,殷孜乔在心里不免存疑,为何别人家的老太太一上了年纪,不是懒洋洋地在公园里练什么外丹功,就是患了老人痴呆症,可是她家的奶奶却是越老越精明?
当然,她有这种想法并不代表她不孝,相反的,她很乐见爷爷、奶奶不但四肢发达,连头脑也很发达,真是祖上积德,她迫不及待地想到殷氏祠堂去感谢列祖列宗的保佑。
※ ※ ※
肚子饿的时候,即使是家常便饭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更何况殷爷爷可是具备五星级饭店的厨师手艺,即使简单的料理,到了他手里,也能烹煮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
殷孜乔一吃起爷爷所做的料理,全没节制,直到快撑破了肚皮,才甘愿从饭桌前转移阵地到客厅,煞后整个人像得了软骨症似的瘫痪在沙发上。
趁着老伴忙着收拾碗盘之际,殷爷爷邀孙女至月下散步,名为帮助消化,实刖为打听实情。
“爷爷,你放心,我没闯祸。”她是因为不满主管在提拔人才时重男轻女。
依她在富华饭店的工作表现,论年资、论能力、论对公司的贡献,哪一项输给那个才进公司不到一年的新手?所以当她获知自己共未雀屏中选时,她肚中那股待发的怒火就像老式的蒸汽火车头里堆满了烧旺的大红煤炭一样,勇往直前地冲进主管办公室,争取升迁为总经理机要秘书的机会。
当她一样一样地举证出自己的十大优点,硬生生地将那位横刀夺“升”的新人给比下去时,她的主管不但没有发觉人才就在他眼前,反而略带性别歧视地眨眨他肥肿的眼皮说:“女人嘛,再怎么能干,总逃不了结婚生子的弊病。”
什么?!女人结婚生子都成了一种弊病了!那还像句人话吗?当下殷孜乔决定将老板开除掉。
她气自己有眼无珠,才会傻呼呼地替一只大沙猪工作了三年,最后才发现原来她只是个“弊病”。
殷孜乔自觉走到这步田地,已无话可说了,她总不能为了符合那头沙猪的升迁理念而去做变性手术吧!
于是,殷孜乔展现女人的骨气,把主管fire掉,让自己休个假。
不是说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吗?殷孜乔一直如此宽谅自己率性而为的后果,但她就怕过了三个月后,若工作仍没着落,那句至理名言恐怕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不管如何,她仍决定选择花莲做为走长远路之前的“短路”,先散散心再回老家疗伤。
就在她要跨出休息之旅的当天,在台北火车站买份报纸阅读时,看到近西饭店诚征总经理机要秘书的求才新闻。
她兴奋的大叫:“机会来了!”完全不顾等火车等得有点不耐烦的人群投过来好奇怪异的眼神。
殷孜乔毫不犹豫地迈出台北火车站,唤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近西饭店。当时她身着牛仔装,脚穿气垫式球鞋,肩上还背着一个登山背包,一副外出度假的装备及心情。然而她却临时起义,奔赴一场差点失之交臂的工作机会。
“乖孙女,在发什么呆呀?”殷爷爷用他那只长满了硬茧的右手摸着她的头发。
殷孜乔此时刚好打了一记饱嗝,“没事,吃得太饱了,不利于思考。”
殷爷爷被她的怪模怪样,逗得笑嘻嘻的合不拢嘴。
“对了,爷爷,来找我的人有留下姓名吗?”殷孜乔心里想着该不会是那头大沙猪终于发现了她的重要性,回头来求她回去上班吧?
殷爷爷回想着,半天不出声,非常集中脑力似的。他的脑子可不像殷奶奶那般精明,大小事全记得一清二楚。
“好像是一家饭店……”
没等殷爷爷说完,殷孜乔便接口道:“哼,我就知道,甭想我会回去伺候一只重男轻女的猪!”她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
“对了,他留了张名片给我的。”殷爷爷摸索着上衣的口袋,又伸手入长裤的两侧,终于掏出来一张长方形的纸。
“就是这张名片。怎么变成这德行了?”殷爷爷将名片上的折痕用力顺了顺,极力地抚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