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提到母亲,侯浣浣只是僵着脸,沉默着——因为往事带给她的只有沉默。
‘如果没记错,你的名字应该是侯清黎?!’九王爷又开口。
听到那名字,侯浣浣愕然抬头。
侯清黎?不!这男人说错了。她叫浣浣,侯浣浣,卜山、卜家牧场的侯浣浣;她不叫侯清黎,已经很多年了!
当她还是那个叫‘侯清黎’的小女孩时,她有疼她的爹和娘;但是,娘后来走了,跟了九王爷、跟了荣华富贵,弃她和爹不顾。
三年后,朝廷征她入宫,那时她爹含泪抱着她,问她决定,就从那时候,她开始对母亲的怨盖过了一切;她恨兰岚、恨把她和阿爹逼得无处容身的九王爷。
一咬牙,她点了头,看着爹散尽所有奴仆、看着爹一把火烧光了郢州世居的大宅院,带着她仓皇失措地赶了几天的路,连夜奔进卜山。
关于她的命运,也是在入山的那一天,便和卜家再也紧密不分了。
她用了阿爹重新为它所取的新名。爹说,浣有洗净、洁身之意,阿爹要她重生,在卜山重生,所以,她再也不是侯清黎了。
如今,她只不过趁着入京办事之便,替爹看看当年抛夫弃女的母亲好不好而已;是为了了却一椿心事,至于会有什么感觉,她不愿多想。
但是,为何当那两个陌生的字眼钻进耳里,在她的心头会出现莫名的骚动?
一如李仁领她进门时,再见到这位王爷,侯浣浣深吸一口气,把向来沸腾的热情尽数冷却;这儿不是卜家寨,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自尘封的往事中回过神,不知怎地,再面对九王爷和气的目光,侯浣浣心底忽然被激出一层薄薄的怒意。他有何资格唤她清黎?他凭什么?当年他和兰岚早已经联手把侯清黎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杀死了,现在说这些,徒惹人恼罢了!
挺起胸膛,侯浣浣傲然地看回去。
‘我叫浣浣;不是清黎。’她说,在卜家那些年来培育出的自信流露无遗。
九王爷没让眼中的惊异随着欲出的赞叹之辞流泻,这女孩看人的眼睛好野、好不拘,仿佛跟那年在官道上遇见的岚儿的眼神一样;缅怀往事,他几乎失笑。
可惜!九王爷黯然忖道。岚儿的那分活力,早跟着侯宅的大火烧去了。
如今,他望着眼前酷似爱妾的女孩,心中雀跃地转着一个念头;他才不在乎这丫头叫什么浣浣,他认定了清黎就是她,她就是清黎,也许……岚儿的欢笑,就要靠她找回来了。
‘是阿黎吗?’经下人通报,兰岚自厢房一路跌跌撞撞冲出来,掩不住激动的泪水,焦灼地唤着女儿的小名,直冲进议事厅的门口。
侯浣浣回身,两双相似的桃花眸子在门里、门外相交。门外的眸子,含着激动而泪光莹莹;门内的,却是复杂而深沉。
‘小黎!’兰岚忘情呼唤着,身子摇摇欲坠,王爷急忙去扶她。‘小黎,不记得娘亲了吗?我是娘,你忘了吗?’兰岚泪水潸潸而下,朝侯浣浣走近几步。
侯浣浣的脸上,却漠然一片。
‘清黎,面对你亲生的娘,难道你无话可说?’王爷口气温和,但不悦之情隐约可闻。
侯浣浣静静看着哭泣的女人,讶异自己的心头居然找不出丝毫的忿怒,原以为她会指责兰岚——那些话在心里练习好久了,但如今见了人,她却说不出口。
想来,是卜山的日子太快活了吧!那些日子有末远嫁四川的晓恩,有表里不一的小韬,还有疼她、爱她的大当家和诸位叔伯婶娘。当山下的女孩躲在绣阁里为嫁织衣时,她和晓恩还因为犯错,漏夜边抄经书、边骂着阿爹没天良,或者,相偕等着下山打劫的男人归来;当山下同龄的女孩被敲锣打鼓地送上花轿,为不可预知的未来满怀着希望、幢憬,她则背着弓,和小韬驰马奔进林子里为生计而狩猎。
她将近二十岁了,在世俗人眼中,已经算个老女人了,可是,她却不后悔。
侯浣浣唇边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她沉醉在卜山的回忆里,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令她快乐。
‘侯清黎!’兰岚扯扯王爷的袖子,他按下火气,瞪着眼前微笑的女孩。
回过神,侯浣浣摇摇头。不!她不想怨,也不愿怪任何人;早在十岁那年,她便把有关于母亲和这位九王爷的事,都彻底结束了。
既已结束,就不该有任何怨尤!
‘娘,好久不见。’侯浣浣一笑,行的却是对官家的跪拜礼仪,那神态异常的安静从容。
兰岚血色尽失,她作梦也想不到失散多年的女儿竟会用对外人的口气向她问好。虽然她从来不敢奢求女儿能原谅她多年前的决定,但是,当女儿一跪,还是让她伤心得掩袖大哭。
‘不要这样!小黎!娘求你,别这么对我!’
‘岚儿,别哭了,你这么哭很伤身的。’王爷叹息,抬袖轻轻拭去兰岚的泪水,而后,极为不满地朝地毯上跪着的女孩望去。待看清了她的表情后,他欲出言的斥责再也说不出口。
早在李仁口中,他便知道这丫头并没有承袭到岚儿的温柔娇媚,她有的只是骄傲不拘。但是,当她跪在那儿,轻轻喊了一声娘后,所有的狂野和自信沉没,那双眼神澄净无比。如果他没看错,在那酷似爱妾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九王爷搂着抽泣的兰岚,蓦然一阵心疼。他错了!早知会如此,当年他会不顾一切地自侯文海手中夺回孩子,就算事后岚儿怨他、恨他,也好过现在这种场面。
岚儿失去她最想念的小黎了!眼前的女孩有坚强的意志和勇气,她不是一般人可以驾驭得了的,就拿她敢摸进王府找人,这点就足够印证他所想的。
‘这些年,你和你爹都在哪儿?’
‘那无关紧要。’侯浣浣摇头。‘我只是来看看娘过得好不好!现在,我该走了。’
‘清黎,岚儿真的很想你。这些年来,她坚信你和你爹没有死,她一直没有放弃找你们父女俩!你不应该这样对她。’王爷在她身后开口,想留住她。
侯浣浣依旧一睑漠然。‘九王爷,您叫错了,民女叫浣浣,不是清黎。’
九王爷僵住了。他瞪着她,差点没被这句话给气死。
把名字叫对,对她而言,好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一向高高在上的九王爷面对这个不按常理的场面,向来轻易就能掌控场面的他也乱了阵脚。
‘好吧!’虽不情愿,但他只能暂时妥协,浣浣就浣浣吧!不过是个名字嘛!
但,不管是浣浣,还是清黎,他在心里早下决定,这女孩注定是走不掉的。为了岚儿、为了弥补当年的错,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下她!
* * *
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和‘官’字结缘,没想到回狄家堡的第八个月,一个旧有的承诺让狄无尘再度回到了朝廷。
事有凑巧,狄家堡内祖传镇堡之物——七采石遭人盗走,他同武天豪和冯即安追捕嫌犯。一位侍事于狄家堡半年多的女婢李茗烟在失石那晚,她人也失踪了,加上有人指认,所有疑点都指向她。追赶了几天,他们三人才找出一丝线索,未料一张自狄家堡追上来的传书,截断他欲追下去的念头。
‘老大,无谦在笺上说了什么?’三人停下,闲不住的冯即安首先出声。
狄无尘没有回答。传书是狄无谦写来的,说是九王爷的心腹李仁专程上狄家堡访他。
李仁是九王爷最倚重的人之一,他千里迢迢来找他,绝不单单是为了叙旧。
当年他曾受过九王爷的提携,也下过承诺,只要王爷有用上他的一天,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眼前七采石的遗失已有蛛丝马迹,他又不能放开……
‘去追李茗烟,记得,务必拿回七采石。’未了,他决定由武天豪去追人,而他和冯即安去见李仁,分手前,他慎重吩咐了武天豪。
从共事到结义,狄无尘最放心的就是武天豪。在个性上,他没有冯即安的活跃浮动;在行事上,他多了一分令人放心的沉着和稳重;七采石交给他,狄无尘再安心不过。
武天豪心里却另有一番计划,接令之后,他并不多问。
‘那——大哥、三弟,保重!’
‘你也是!’狄无尘点头。
武天豪走后,狄无尘便看见冯即安对自己望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这么古古怪怪地瞧着人。’
冯即安立刻不怀好意地哼出声:‘我在想那承诺!哼!九王爷有权有势,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他的本事,还能有什么大事要找老大你帮忙,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