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屋里、屋外的声浪都渐渐低去了,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净是这种怪异又莫名的熟悉感。
“你叫什么名字?”武天豪温和地问。
“李茗烟。”她吞吞吐吐,仿佛不太情愿回答,之后本能闪躲他地又退了一步。
该死!她又发出那迷人的香味了!武天豪微笑着,心里却愈来愈不解自己究竟发了什么疯?这女孩的态度也令人匪夷所思,平常的他从来不会这么惹人讨厌的,尤其是女人。在他和无尘、即安三人当中,除了无尘老冷着一张脸看人,加上一团骇人的胡子常把女人吓得花容失色外,他和即安一直是人缘不错的;尤其是即安,那爱说笑、爱胡闹、爱赞人的轻浮毛病,更是三人之中最受女人欢迎的。
武天豪早就习惯众人对他所表示的倾慕和好感,恋慕是来自女人,好感则是来自男人;或者是因为他的外表看来总是没有什么威协性。武天豪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他也非刻意如此,但是大部分的女人对他还是轻易生出一分好印象。就拿在京城九王爷府那里的长乐郡主来说,便是一例。
对那名娇生惯养的皇家干金,他虽然不喜欢,但仍有办法在表面上维持一分和气的反应和态度;而眼前的李茗烟,则是第一个他无法以三言两语打动其心的女人。
她似乎用一种常人都无法理解的宿命观把自己防守得很紧,由她那坚定却干净无比的眼睛便看得出来,她对任何事都看得很透彻。比起他先前所认识的女人,李茗烟是更深沉难解的一道谜,即使他有心用迷人笑容和温柔态度对待,也没有把握能软化的女人。
见鬼!他还没真正地与她谈过话,可是他就是知道李茗烟是那样子的人,就像他一样。
对!武天豪垂眼凝视她,仿佛面对着一面镜子,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
显然李客烟并没有在这场冗长的注视比赛中受到影响,她收回视线,再度弯身行礼。
“奴婢告退。”抓起木桶,她从容地走了。
那婷婷袅茑的背影在院子的一角消失后,武天豪自怀中掏出那一颗小巧的珍珠耳环。
有谁能告诉他?为何他这思念的程度,在一见到李茗烟时便分外深刻?
第二章
课堂上。
在朗朗阅读声中,武天豪无法不注意,在窗外,一连好几天了,总有双渴望的眼睛在偷偷窥着、听着他们。
即使是这样,他也好心地从不曾点破,带头读书的声音不急不缓,着力虽轻,但吐音却一个字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
“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孩子们摇晃着头,跟着他重温了一遍。
该走了呢!一会儿要给房总管瞧见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顿骂了。李茗烟想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喃喃地跟着屋子里孩子稚嫩的声音念起来——
“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那是什么样的景致呢?落花水香茅舍晚……恍惚中,她看到武天豪放下书卷,就要步出课堂外了。
李茗烟本欲离开,看似无心,但武天豪偏偏是挡了她去路,两人就在廊上相遇。
他以为李茗烟至少会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微微低头,就跟他授课时说话的声音一般,不急不缓地抱着一叠折好洗净的衣裳与他错身而过,往玉如霞所住的朝霞阁走去。
“识字吗?”
她一震,停下脚步,背着武天豪,以旁人几乎察觉不到的角度轻轻点了点。
“有空。可以讲来看看的。”
没有回答。
“茗烟?”
“奴婢不能。”她低语。
“不是不能,只要你愿意,茗烟,我知道你可以的。”
背着他的身子始终没转过来,末了,武天豪只听到她僵硬的声音:“对不住,奴婢告退。”
“晚膳前我在马房等你,我有话跟你说,记得要来!”
李茗烟只停了一下子,又迈开脚步很快地走掉了。
※ ※ ※
她不想去赴那个约!
谁晓得他是不是捉弄她的?茗烟冷漠地想着,手里用力拍搏着袍上的污渍,她不解,自己明明是张鬼见也愁的麻脸,那人凭什么待自己好?她是来办事的,可不是给人寻开心来的。
“茗烟!”
“来了——”她扬着声音应了应,丢下手边洗涤了一半的衣物,两手顺便在围巾上擦了擦,才走到唤她的房总管面前。
“一会儿等手边的事做好,就把这些送到马房去搁着,牧场那儿的小伙子们等着明天一早用。”
“马……房?”
她迟疑一下,那头房总管早唤了陈大娘,那名壮硕的中年妇女回过头,神情不耐烦地丢了一叠折得齐齐的汗巾放在她怀里。
“对!马房,还怀疑啊?回去做你的事,动作俐落些,太阳下山前要送到,懂不懂?”房总管严厉地吩咐一声。
“是,总管——”没有再问一句,李茗烟心里却暗暗咒骂着这意外的差事。
该死的!她真的不想见武天豪;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李茗烟心里很明白,只要她在狄家一天,就势必得对上这个人!
她只是不解,狄家上上下下几十个丫头,那个人为何偏偏对自己……
※ ※ ※
餐前,她有条不紊地把巾子端端正正叠放在竹篮子里,朝马房走去。
一拐过廊厅,远远地,她便望见马房一如往昔,房外两旁的守卫站得挺直,没有武天豪的踪影,茗烟这才定了定神;然而,心头却有一股气恼。
她好气自己,竟轻轻易易便把一个男人的玩笑话当了真。
丑丫头,痴心妄想个什么东西?还当人家真有什么意思么?
脸上静如石刻,她对守卫扬扬手中的篮子,掌着灯进人房内。
沿路,几匹闭目休息的牡马警戒地竖起耳朵,睁着漆黑的大眼睛望着她。面对那样沉静的情景,不知怎么,李茗烟竟生出了冲动,看看外头的守卫,她放下了篮子,弯腰把地上的牧草抱起来,散放在马儿前。
一只马儿低头嚼咬起草,她盯着马儿呆望许久,才拾起篮子,走到最尾端的置物间,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放置在木架上。就在架子就要放满时,忽然,她感到背后一阵汗毛直竖,手颤得几乎捏不紧最后一块汗巾。不必回头,她知道有人站在她身后,而除了武天豪,还有谁会在用膳时间到这儿来?
他……真的在这儿等着自己?李茗烟一掂脚,把汗巾儿朝上堆好,扶着木梯,她稳住身子,也稳住自己的心跳。
再回头,身后那熟悉清亮的黑瞳,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他就站在门边,很端正,又很轻松地站着,不像其他男人总是抱胸斜倚,故作无拘和不羁,甚至更装模作样地充潇洒。
可是他没有,只是那样朴实无华地站着,就像他生来就很习惯这样诚恳,诚恳得让人不知该怎么办!
“茗烟。”他微笑招呼她。
置物间只有她带来的一盏灯笼,挂在门边,挨着他,把他的脸照得一清二楚,她在上头倒看得真切了。灯火昏黄地摇动着,是光线的关系吗?她觉得他更好看了,比第一次她看到的模样更俊了些,不知道他来了多久;或者,自己方才偷懒的一下子也被他瞧见了?
茗烟看着他,边想着边下梯,他那温暖含笑的唇角很是动人,可不知为什么,却又带着一点儿忧心。
能看到她安然站着真是件好事,武天豪松了口气,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嗅到那淡淡的香味,他的人就变得不对劲,她大概不知道刚才下梯时,他为她小小的担了心吧!
“公子。”鞋接触了地,她站稳后,礼貌地福了一福。“马房在黄昏后便不准闲杂人等进人,这是狄家的规矩,武公子应该知道这点。”
那语气仍如刚见面时一般谦卑有礼,但在武天豪听来,却有一种几乎是挑衅成分的冷静。
这女孩实在特别!
“我是闲杂人吗?”
她愣了一下,很快地摇头。傻子!他是个教书、识字的师傅呢!不是有人说过,念书人最会搬弄文字、颠倒是非了,要说讲道理,她是辩不过的,也没那种口舌辩!转过身去,李茗烟不再说话,只把篮子拎在手上。
“那……敢问公子还有什么事?”
“这个——”他伸手至怀中,暗黄的光线下,李茗烟才看到他怀中鼓鼓的。
武天豪抽出一叠册子,递到她身前;她扫过那排字,看得出是几本简单的诗抄和词曲赏析。
“这……”她心意不定,却没太大讶异,约莫是来的路上便做了些心里准备。
“给你,这些书在我这儿也是干放着没多大用处。我在想,或者你喜欢看看也不一定。”
“公子……您何必如此?”她呐呐地说,眼光却在册子上流连不去。
这些诗抄她老早就想看看了,但在过去,她的环境并不允许她这么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