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僵在当场,杜秋娘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个寒颤!
那张脸好像——春玉,她闭上眼,整个人摇摇欲坠。
如果她没记错,珞江今年才不过一十六,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一个在无情无义,只有权力至上的教条下教育长戚的女孩;而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全是她杜秋娘!
这些年来她一直想着珞江,含着歉疚的心,她想着珞江的模样,想着珞江的性子,用妹妹春玉的框子去想象;好不容易盼到这孩子回来了,却是一个失去欢颜的女孩。
甄铭。甄铭,她心里哀哀地唤着一个人,不停地问:这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可以报复在她身上?
“师父要我来看看您。”曲珞江冷淡依旧,态度只像执行一个命令,完全没有个人情绪。
甄铭!他还……记得自己?杜秋娘心情分外激动。
提及故人,这个她曾论及婚嫁的男子,却因自己嫌贫爱富而放弃的幸福……杜秋娘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在她扶正后没有多久,甄铭便以他高强的武艺被曲承恩延聘进了曲家护院。再见面的两个人,隔着重重奴仆,男的不再温情以侍,他称她的口气是恭敬的一声“大夫人”,但他看她的眼神,却鄙视地像看待妓女,不但鄙视,而且嫌恶!
她记得她那时居然能够视茗无睹,只是一径贪婪瞧着在丈夫那肥短手指上的那枚闪闪发亮的金环,那么纯色的金亮光泽
“他……他近来好吗?”面对曲珞江的没有表情,杜秋娘整个人更加畏缩。
“老样子。”曲珞江冷冷淡淡,似乎在师父的调教下,也不太瞧得起这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中年美妇。
是啊!我看到了,杜秋娘痛苦地笑笑。她是自食恶果,她认命,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个锦衣玉食的活死人罢了!悲矣!悲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八个字,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悔啊——
曲承思很快地就玩腻了总是愁颜不展的春玉,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在无依又失宠的情况下,是应该安分些,但春玉却一再企图逃离曲家,曲承恩为此大怒,把春玉关进了柴房。她这个做姊姊的才登上“大夫人”的位置,为了保住地位,把丈夫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战战兢兢没敢半句违背;只有甄铭,念着故人情谊,总在夜深人静后,按时偷进了柴房悄悄替春玉加衣送饭。
直到珞江一落地,春玉就自杀了,临死前把珞江托给了甄铭,待她听到消息,赶进柴房时,只来得及面对那双空洞的含恨双眼。
那时她就后悔了!哭着想要把孩子抱回,甄铭推开她,只是一脸阴恻,望得她毛骨谏然!
曲承恩对春玉的余怨末消,连带迁怒到孩子身上,他完全知道珞江的血缘,要不然以他好面子的个性,绝不会任曲家骨血流落在外。不顾杜秋娘的哀求,他要甄铭带走孩子,假以时日,将珞江训练成一名只供曲家躯使的奴才。
她不敢相信,看着甄铭木然地点点头,之后,他便走出了曲家,再也不归!
甄铭这一走十六年;这一走,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姨娘,东院地牢新转进的那名犯人——”
曲珞江猛然收口,看见倒茶的杜秋娘一时间没有提稳茶壶手把,失手泼出的茶水把桌上淹得一片湿透。
曲珞江眼光锐利地盯着心慌意乱的杜秋娘。
“没……没事,这茶烫手!烫手!”杜秋娘语无伦次。
“……”曲咯江没有续问,但已了然于心。
你爹的为人不值得你敬重;但是杜秋娘,更让人鄙视!
师父的话仍言犹在耳,她看着杜秋娘,想着这妇人藏不住的苟且之事;为此她更加作呕。
“我只是来告诉姨娘一声,这段期间,爹把东院交给我管辖,西院的那名犯人已经转交东院,我来找大娘是因为守牢的焦伯说,姨娘对那陈阿文特别照顾。”
“我……”
“人言可畏,加上姨娘的身分,不可不检点!”
杜秋娘刷白了脸,这些话……她眼前一花,重重地坐倒在凳子上。
她不怪曲珞江说出这种话,当年是她种下的因,理当由她来尝这恶果;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透,眼前跟她讲话的人真的只是个小女孩?
而这其中,竟闻不出一丝恶毒的冷讽,就好像她生来就是这么讲话似的。
“陈阿文是你亲娘的一位旧识,姨娘……姨娘这么做并没有错!”她嗫懦地解释。
“是吗?”提到从没印象的亲娘,女孩的态度依旧冷得吓人。
见女孩转身要走,杜秋娘叫住了她,“珞江,你要去哪?”
“大牢。”
话才说完,杜秋娘己经冲到她面前!
“珞江……你见陈阿文做什么?”
“那是我的事。”女孩横过她一眼,漠然地回答。
“也是我的事。”杜秋娘叫起来,“珞江,你不可以伤害他,千万干万不可以!”
略过这女人的恳求,曲咯江合上门,转过身的面孔略略出现了愠意。
从小师父就教她讨厌、鄙视这个女人,这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在自小养成的是非观念里,杜秋娘就像是她黑白人生中黑色的一面,没有为什么,也没有理由可循,在师父严厉的教导下,她从也不会去问自己不该明白的事,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仿佛她只为着一个使命而生,师父命令,她要拿下曲家,她要坐上曲家的龙头位置,不管她是否为女儿身,不管她只有十六岁,师父说过,甚至在必要时,她连她亲爹曲承恩都可以推下来——
抽掉人性最基本的亲情,人世间只有自己最可靠。
记住教训的,才能成功,记住感情的,就一定会失败!
从她五岁那年被迫哭着宰杀了一只活生生的白兔,她就知道没有感情是一件很梗利的事,只为师父说过,在“利”字当头的权贵之家,只有这么做才能确保她的生命安全。
“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你的事,你的位置已经是有名无实了,乖乖地过日子,不落他人口实才是你应该做的。至于那陈阿丈,爹既然已经下令了,你就没资格过问这些事。”曲咯江冷言出声。
“啪”!一个耳光打在曲珞江生嫩的脸上,杜秋娘望着自己颤抖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真打了她!
“我……对不起……珞江,姨娘不是……对不起!”杜秋娘掩着脸哭了起来。
捂着脸颊的曲珞江仍旧无表情,只是目光里充满了更多的嫌恶。
“这一次就算了!珞江敬姨娘是个长者,但是下次……你不会再有机会碰我。还有,我在的这段时间,不准你再去见陈阿文。”
“珞江!”杜秋娘惨叫一声,然而回应她哭泣的,是女孩越过水谢花台不曾停驻的脚步声。
珞江,你不准伤害陈阿文,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杜秋娘想奔出去大喊那个深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但是她不能,这会杀了珞江,那女孩承接了甄铭十六年来所灌输的曲家骄傲,秘密一旦出口,不但会砸碎洛江,也会害死她自己!当年珞江被甄铭抱走时,曲承恩就逼着她当着春玉的尸身发过毒誓,关于此事,她终生不得泄露半字!
然而,她早就不在乎自己区区一条贱命了,从春玉死的那刻起,杜秋娘日日夜夜,便活在被良心鞭苔的痛苦里,她留在曲家,为的就是她能从保护珞江的行为中获得一点救赎。
只是一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她再怎么狠,都狠不过曲承恩。珞江被甄铬带走了,被训练成没有感情的工具,杜秋娘知道甄铭是在报复她,报复她当年贪慕曲家荣华而毁婚的薄情。
“珞江……不要,听姨娘一次……不要伤害陈阿文,他是……他是……”呜咽中,杜秋娘始终没把“亲爹”那两个要命的字说出口,仆倒在台阶上,杜秋娘自春玉死后,第一次为往事哭得肝肠寸断。
※ ※ ※
从被移进这个更窄小的监狱之后,除了吃饭、安歇,还有杜秋娘偶来的探视,陈阿文总是在一种闭目瞟思的状态,好像他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的确是这样,就在西院,他和杜秋娘两人和泪相谈后,他就再也没有活着出曲家的打算了。
最可怜的是小璨那孩子,阿文叹息,他深知义女的个性,她不把自己带出这牢狱,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只希望小璨能听听武先生的劝,那男人是个正直的好青年,过去他点化不了小璨,武先生那温文又且坚毅的性格,应该可以软化她。
“喂!喂!陈阿文!”狱卒在铁门上大力地敲打着。
陈阿丈缓缓睁开眼睛,暗淡的光线中,他看到那穷凶恶极的守牢人身后有一名个儿娇小的女孩,然后……他的眠睛睁得更大了。
直到那毫无表情的女孩在他身前蹲下,这时间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连呼吸都缓了,就怕不小心一动,女孩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