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想在教坊里搞派系。莺儿,你从哪儿学来这套男人的本事?”
“伤得要紧吗?”她冷冷的问覆着脸颊的容媚。
“没事没事。”容媚含着眼泪连连摇头。“师傅,对不起。”
“早管好你那张嘴,就下用事后跟我对不起。”谭姑没好气的说。“只是皮肉伤,不会留下痕迹的,别哭得像死了人似的。飘云,带她下去敷伤,这里除了小妹和老三,统统给我下去。”
韩莺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骆泉净也跟着跪下来。“三姐不是故意的,请师傅原谅。”
“你这么说,不怕别人说你矫情?”谭姑冷哼。
骆泉净一愣,垂下头。“不怕,由得人说去。”
谭姑觑她一眼。“你倒好心,可惜就是这么做,别人也不卖你的帐。栖云教坊有栖云教坊的规矩,我原谅你求情的动机,但这不千你的事,你就别生事,一旁待着去。”
“你走吧,我看这儿你是待不住了。”
韩莺儿脸色一白,死命的摇头。“师傅!是我疯了,才会说出那些话,你原谅我!”
“我对你们宽容,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讳。出口伤人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了,你居然还打人。你瞧不起旁人,旁人也未必就把你当宝。要不,你就上天仙楼那儿去,说不定更适合你。”
“不要!”韩莺儿咚一声,头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巴掌一个个住脸上狠狠拍去,顷刻便肿了起来,成串的眼泪辟哩啪啦的住下掉。“师傅,求求你!别赶我走,莺儿哪儿也不想去,我求求您,求求您!”
“求我也没有用,出去。”
韩莺儿抽噎着,不肯起身。
“出去!”谭姑厉声喊道。
这一次韩莺儿不敢违背,哭着跑了出去。
“师傅真要赶三姐出去?”骆泉静忍着心烦,轻声问道。
“有何不可?她这么心高气傲,我留她也是辛苦。”
“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同门相忌,是我最痛恨的。我当初从万花楼里买下她们,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她们彼此相亲相爱,倘若连姐妹之间都要互相吵嘴伤害,不懂得彼此怜惜,那么就让她离开。你别再替她说话,我向来没有戏言。”
“还有,准备一下,你也该到船上去了。”谭姑并不晓得她受伤之事,仍依往常吩咐。
“师博,”她垂首,低声唤住要走出去的谭姑。
“嗯。”
“今天……慕容公子会来吗?”
没有回答,骆泉净背后传来细碎的裙摆磨擦声,越靠越近。谭姑走到她面前,拿起镜子,跪在她面前。
“你的妆,好浓。”谭姑评论,说罢,把妆镜递给她。
“是吗?”骆泉净瞪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抚弄脸上过厚的胭脂。
“跟你问的那个人有特别的关系吗?”
骆泉净摇摇头。
“唱完这一场,这阵子你先休息吧。”想是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瞒不过她了。不若方才的严厉,谭姑突然喟然一叹:“有些事,注定该来的,怎么躲那躲不掉,只看你怎么去想了。”
“师傅一直都知道,慕容公子是写那封信的人?”
谭姑停下脚步,讶异她这么单刀直入。
“那很重要吗?”
“如果弟子的立场换成师傅,那不重要吗?”骆泉净喃喃地反问,也茫然问自己。
“都快两年了,你还没忘记过去吗?”
“我是被逼着死过一次的人,这种过去,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谭姑蹙眉,默不作声,一会儿突然开口:
“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叶飞。从府衙出来后,他便奉命一直跟着你。要不是他,你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
她想的没错,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骆泉净的心一阵刺痛。
“师傅收留我,想必也是他安排的。”
谭姑颔首。
“都过去了。这些日子,你也该知道,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那件事,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要她待你好些,哪晓得却传到唐夫人手里,才铸成错事。”
“如果你不想见他,我叫薇欣代你,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过去的事追不回,一切都该算了,倘若,他不是写那封信的人,她会认命,一生认认分分待在船上,不再想其它的;但他偏偏是,只要想起当时含冤莫白的心酸,她就不甘心。
别人的伤如果是伤,她的委屈却等于是白白受了。人的出身真有这种差别待遇?她的好强沈沦在心里,多得自己难受,却没人瞧见。
只有一浮起,就是千行万行泪!
骆泉净不再多问。她跪着,背脊挺得僵直,整个后背撑得隐隐作痛。她取下腰间的手帕,叠好绢子,轻睡按在脸上。
涌出的眼泪直透浓妆,一摊摊糊了脸,破碎、湿濡的塌在绢子上。
第七章
终究,骆泉净还是没让别人代她的班。诚如谭姑所说,有些事注定该来的,躲了也没用。
但天知道,她多不想跪在他面前看这一切;一看到他对每个人坦然微笑的脸,她就忍不住痛恨起来。恨他仍这么愉快悠闲,恨自己的怨怒对他没半点影响,更恨自己的不济事,在乎他比在乎自己还多,恨这个、恨那个……。
从没想过,这些没头没脑的恨怨一古脑儿加起来会这么多,恨得她心思再也不清明,恨得她头昏脑胀。
还有,她的手伤,下厨碰了水之后,疼痛似乎更严重了。
埋首把琵琶紧紧揣在怀里,机械化的弹着弦,似乎定她唯一能做的。不能听,不能看,甚至不能思想,她沉浸在那漫无边际的疼痛中,渐渐地,竟有些自虐了。
游湖的客人说了什么笑话,谈了什么,她完全没有理会。
“小妹,”如意拾起笛子,悄声来到她身旁。“还在为三姐的事生气?”
“没有。”她回过神,强笑了一下,却见到周遭的人都散了。
“结束了?”
“结束了。”如意点点头,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她。“看你这样失神,真令人担心。”
“如意。”
“嗳。”她抬起头来,急忙跟起身的慕容轩行个礼。
“我有点事要跟泉净私底下说,你先离开,一会儿我让叶飞送她回去。”
“呃。”如意傻傻的瞅了叶飞一眼,才会意过来,红着脸笑着走了。
骆泉净抱住琵琶,僵硬的站起来。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说。
“泉静。”
“放开我。”她长吁了一口气,语气仍是那般冰冷。“我很累了,请公子爷体谅。”
他没有依言,只是使了力掐住她手腕,强迫她把手暴露在他眼前。
她仍旧没有用象牙拨子,原来受伤的手指,更在长时间拨弦的重创下血肉模糊。
“跟我生气,有必要这么伤害自己吗?”他沉痛的问。
她抬起眼,阴恻恻的扬起嘴角,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你装得那么安静柔顺,底子却这么好强。”
这句话,立刻让骆泉净眼底蓄满了泪。一半是痛,更多的却是因为他。近来,她是越来越爱哭了。
“你是谁?也值得跟你生气。”她抹掉泪,恨恨的笑着。“我伤我的手,干你何事?”
他沉沉的吸着气,一手擦着她沾泪的脸,大力把她的浓妆抹去。
那一天的情景重现,只是这一次,慕容轩不容她挣扎,他紧紧钳制住她,把她牢牢压在他怀里。
骆泉净没有屈服,下一秒,她张嘴一咬,牙齿几乎陷进了他的肌肉,慕容轩一震,身子朝后一靠,却没说什么。
叶飞见状大惊失色,冲过去把骆泉净拖开。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泉净的泪,慕容轩的血,混着混着,像什么似的在他臂膀上流窜着。
“别挡着,这是我欠她的。”慕容轩靠着桌,那模样灰心又疲倦。
她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伤害了他。
骆泉净推开他,那一刹间她终于明白了,这场意志的战争里,她和慕容轩谁都不是赢家,让他痛苦,她也不会好受。
“倘若你还欠我什么,也当这一次全还清了。”
她抹掉泪,坚决的转身离开了。
慕容轩呆呆的坐在那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久久,都没有办法做什么。
他离开后,那一晚,画坊上传来一夜的琵琶声,像幽魂似,呜咽着。到了大半夜,仍不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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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姑要把韩莺儿逐出教坊的决定,并没有因为众女求情而打消。在教坊里,韩莺儿整整算来也待了三年,该偿的金钱债也都清了,照理谭姑让韩莺儿离开,此去便该是个自由身;但不知是呕气还是倔强,韩莺儿竟私下和另一家叫胭脂苑的嬷嬷讲好了,自愿进窑子去。
韩莺儿此举,胭脂苑那儿自然是欢迎之至。这件事原来是按韩莺儿的意思,要保密进行的;不过胭脂苑那儿考量了半晌,一样是同行,不少青楼妓院的鸨母嬷嬷都彼此认识,虽然娱乐客人的方式各异,但向来是和平相处,从不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