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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午后,他们始终没交谈过半句。也许怕开了口,会惊动什么,或者是碍于有第三人在场,他们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慕容轩愉快的看完了一册书卷,而她安静的坐在船上,径自闭上眼仰脸迎着淡淡花香和幽凉清风。

  时间在那一刻,好象停了。

  直到红霞溢满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识趣的提醒下,她才惊觉时间并没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 ★ ★

  那日之后,他仍照常来听她唱曲,吃她烧的菜。

  可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什么不一样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说的话也就多了。他问的问题她不再拒绝回答,有她作陪时,慕容轩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就这么唱一辈子?”也许是谈成一笔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别好,多喝了几杯。曲终人散后,他们留在船上迟迟没有离去。见她仍待在一旁做着自己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骆泉净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泼上酒渍的琵琶身,听到他的问题,她愣了愣。

  “我记得第一天,你也是这么问我的。”

  “那一天你并没有给我答案。”他晃动酒壶,摇摇头说。

  骆泉净望着他许久,想起自己的际遇,她静静的笑了。“如果天要我这么唱下去,那就唱吧。我总觉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时说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后来也不是自己要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须费心?”

  慕容轩默默听着那些话,把视线投注在举高的酒杯。

  “公子爷跟师傅这么熟,应该了解我们的生活。”

  他无言,只是嘲弄的弯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里流窜,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也跟着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感涌上,慕容轩摸摸发热的脸颊,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这种生活,他怎么会不了解?

  “你听过我和我父亲的事吗?”真奇怪,在这种情况下,他该学着闭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讨厌太多的沉默横阻在两人之间,不想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

  眼前看来,慕容轩是喝醉了,不过他醉得很有风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并不怕这样的他,她甚至知道,无论慕容轩让她看到怎么样的一面,她都不会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过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气醺人,要不就大着舌头说着惹人厌的话,步履踉跄难看;可是慕容轩没有,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儿,轻柔而缓慢的说话,仿佛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样子。

  “听过,公子爷和慕容老爷子不合。”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茶叶,想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话把答案变得更明确。骆泉净错愕的回头,却发觉眼前的他不再是个男人,慕容轩的表情像是个孩子——简单、稚纯而坦然。

  连恨都这么简单,而直接。

  “惊讶吗?”他没看她的反应,径自吞下最后一口酒,翻身躺了下来。“这些年我们在同个屋檐下,但如非必要,我们是绝对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们也从不隐瞒彼此间相互憎恨的事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从小对他就没半点感情,因为那件事,我和他闹得更没有话可说……。”

  隔了好久,骆泉净以为他不想开口了,没想到慕容轩侧过身,突然托起脸沉思的望着她。

  “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会儿,手指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有没有那种身不由己的经验?”

  她没有开口,事实上他也没想她会回答,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

  “其实是自己不够坚强,而周遭的人又都对这种事习以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骗人的。在那种靡烂的地方,渐渐的,你就会迷失了,”他困惑的转头望着船顶,仿佛那儿有什么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说道:“当时我十四岁,父亲硬拉我去逛了窑子,还花了大钱替我买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她是那窑子里身价最高的清倌。我父亲显然急于把我变成像他那样子的人——拥有权力和金钱,还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几样?尤其看我父亲做了相同的事从不引以为耻,虽然不喜欢,我却从不曾怀疑那是错误的。”

  慕容轩咬着唇,末了终于爆发出来:“我真希望我当时是懦弱的,临阵脱逃被取笑的耻辱至少也高过于事后的罪恶感。那女孩大我两岁,她躺在我身下,两眼空洞,一直哭泣。看着床上的落血,我一点也不得意,只觉得我好象杀死了她。”

  骆泉净被动的听着这一切,心里有些奇异的骚动,但始终没出声打断。

  “当你是个男人,没有人会说你做这件事不对,尤其在妓院那种地方。就算我父亲没买下她,她也逃不过被其它人蹂躏的命运……但后来我还是悄悄替她赎了身,可是那种对自己厌恶的感觉并没消失。我离家出走,没离开惠山,就留在城里一间最大的玉器坊里当学徒,这一待将近十年的时间。”他张开眼,转头只能蒙蒙眬眬瞧见骆泉净那平静如常的脸,没有嫌恶、憎恨,或其它的……。

  原来留在玉器行只是为了暂时有个栖身之所,到后来竟在雕刻玉器上发现了自己的天分,虽入门时间不过三年,却已经发展成玉器行中的巨匠。

  玉器坊的师傅先是吃惊,转而倚重他,后来更有把店铺传给他的打算。

  那时他几乎要相信,刀下千变万化的世界,就是他平平静静的未来。哪知到头来,竟还是抵不过娘的一句哀求,回到了慕容家。

  但如果不这样,他又怎会遇见她?

  真是胡涂了,慕容轩闭上眼,对自己嘲弄的一笑,想着自己真是醉了,醉得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就是我,我做我该做的事,我也许没善心,但我至少诚实。”

  他仍旧喃喃说着。多少年了,他从不曾在他人面前敞开心做过这样的歼悔,也许骆泉净真的对他有种特别的影响力,或许,他也希望藉这种方式解开心理的那个结。

  那是他的故事,做为旁人,绝对没有权利去鄙视他。

  她多想这么说给他听,可是却又不敢惊扰他半分。

  直到均匀的呼吸声起,骆泉净等了十分钟,才确定他睡着了。

  替他盖上褪至一旁的外衫,她仍注视着他。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伸手去抚摸这张严肃的脸庞,抚平他固执的嘴角,想象他在莲渠的那个美丽的下午,朋没有半点强悍的暖暖微笑。

  可想了千百次,骆泉净仍然没伸出手,一会儿,她突然扶着脸颊,闭上眼,温暖的笑了。

  如果这一生所求无多,那又何必想念那个微笑?

  她隐隐约约相信:他们俩的人生已经在同一条路上,也许相隔遥远,但一转头,总能望见彼此的背影。

  她真的不贪心,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

  第五章

  栖云画舫。

  谷樵生遥遥望着湖面,朝着骆泉净同一方向,不时打量着骆泉净,对方却没说话的意思,他有些无奈。

  隔了一个月,总算盼到她上船了。明知道她对他冷淡,可谷樵生还是有些失望。

  “泉净。”

  她转过头。

  “咱们这么久没见,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对这番话,骆泉净只能坦白又歉意的摇摇头。

  几乎每个人都在问她相同的问题。说话很重要吗?骆泉净是真的困惑。从前在唐家,她说的话越少,就越能避免挨打。久而久之,她反而习惯了这样。况且,她自认和谷樵生没话可谈,虽然他待她特别好,可那不代表什么。

  “也罢,说下定,这才是你。”早预料到她不会回答有关自身这一类的问题,谷樵生倚着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开口说话,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那么你认为什么事对你来说,才是重要的?”

  她停了一下,望着他时,回答得慎重:“我只知道,非干己事懒开口,不受人情免厚颜。”

  “话多易招是非,话多不如少,少又不如巧,巧更不如无话可说。”她看了看他,口气变得有些嘲弄。

  “再说,有些心情,对外人怎么说,总是说不清的,不过到头来终成虚话,这样一来,倒教人厌烦了。活在这世道,人生处处都是艰险,独独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的忧虑,对人说了又能如何?”

  “难道,你真的要在这儿待一辈子?”

  男人都喜欢自以为是的说这种话吗?骆泉净停顿了一下,走进船舱,径自取来炕上的热水,将几上茶壶里的旧茶叶拨尽,换上新叶。

  “如果你不嫌弃,就跟了我吧。”谷樵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沸腾的茶水差点烫着骆泉净。停了倒茶的动作,她错愕他竟如此直接。抬起头,却只见到谷樵生秀逸的脸庞透着认认真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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