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宿月和裴颖连忙重新将屏风架好,随着纱屏的再现,克烈才自那缥缈的魅香间回过神来,略带惊悸地移转视线。
「你……你好大的胆子!」李妍的声音里听得出颤抖,「我可是大唐的公主!我……」意图借着怒意掩饰颤抖,她只好发着莫名所以的脾气。「总之,这里由我发号施令,再怎么说,我也是将成为你母亲的人。」
声音嘎然中止,凝结了火盆暖着的空气。
「一切都是为了公主的安全着想,请见谅。」停顿片刻后方才吐露的话语,声调中平添一抹不寻常的凛冽。
脚步声自内由外而去,由触着地毡的沙沙声转成踩着石板的重音,李妍听着,知道他去远了,外厅只剩下风盘旋其中。
「公主?」裴颖轻推着她,将她自沉思中唤醒。
李妍回过神来,在镜台前坐下,但是,镜中映现的容颜并不属于她自己,而是那阳刚的、强悍的轮廓,犹如北国山脉一般伟岸傲然的形貌……**
*欲雨的天沉压在顶上,教人不由得烦闷,心像盛满了水的杯,随着脚步的每一摆动而晃荡。
她将成为他的母亲?克烈双目注视着地面,那初春绿芽般的稚颜却在眼前摆荡,卸了妆饰的她,更显得纤弱,不似含苞的花,却似是春初融雪时刻垂挂枝极的冰晶,炫目的纯净仅只刹那……——只因,她将成为他的母亲……这是多不公平的命运啊?想着她稚嫩的容颜,他不由微微心痛了。才十六岁的少女,原该是欢笑着享受青春的,可是,她就这么成为两国和平的牺牲品,远离双亲、远离家园,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的父汗。
再想着父汗的性情,他不禁发出了沉重的歎息,不知他父汗会不会珍爱她。那旷达不羁的北方豪气,是他父汗根深蒂固的性格,掠食者的暴虐在他体内远比柔情为多,那样的父汗会珍护这株长于南方的娇弱花朵么?他怀疑着。
记忆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他想起她策马狂奔的景象,想起她辞别宗庙的一幕,那黄金的凤随着她的脚步晃荡着,彷似微低着头垂泪……随着记忆的湧现,他察觉到心上的那点酸涩。
此刻他所品嚐到的感觉是陌生的,是惋惜?为她?
为何要为她惋惜?他父汗虽已年过半百,但身体一向强健,必仍是可以守护她数十年的,他无须为她惋惜呀!还是……他惋惜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克烈蓦地全身一凛,迅即深吸口气,将这突兀的想法赶出脑海。
第二章
巍峨的城门矗立眼前,沿着山脊而建的城垛宛似一条巨大的土龙,将世界一分为二,隔成关内关外两个天地。
尘沙随风,来往穿梭于城墙内外,李妍掀开车帘望外,看着尘沙描绘风的线条,在沙地上回旋,她不由轻歎——自己,竟不如微小的沙粒,它们尚能随风自由,而她,却即将在步出城门后便与这天地相诀,再不能见柳枝迎风、杜鹃啼春的暖地风光。
她颓然放下掀着车帘的手,任黄绢阻隔视线。
再望又如何?她与这一切已是绝缘,再望,也只是徒增伤感而已……坐在车里,她揣量着和城门间的距离,不用数刻,她便该会自漆黑的城门下穿越,踏上凛寒北国了吧?
蓦地,车行停止,李妍猛然抬眼,见到映现在车帘上的硕长身影。
「就要出关了,我们在这里暂歇片刻,公主要不要下车透透气?」声音略顿。「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
听着他的话,李妍心中不禁一动。
原本,他们应该在出关之后才停歇的,为的是办理护送兵队的交接,等出了国境之后,就变成由回纥士兵来护行,他们应该没有必要在此处停留的;但是现在,急于赶路的克烈却下了这样的命令,为什么!是为了让她多存点回忆,因此让她下车来多看几眼生养出自己的土地、多吸几口母国的空气么……感受到他的体贴,她的心不由因之微颤。
李妍以行动代替话语,命随侍一旁的裴颖揭开车帘,一只宽厚的手掌等在车前,她视线一抬,正对上那双教她心悸的眼眸。
鹰隼般的利眼此刻是温柔的,略蹙的眉尖透着一股深沉而隐讳的歎息,直望着她,眸中的话语渗进她的心底,教她一时竟舍不得离开他的凝视,因而也癡癡地回望着。
「公主?」侍守车前的太监跪地扶着脚踏阶梯,发出带有疑问的叫唤。
李妍回过神来,略过克烈等待的手掌,自行下了车。视野在她眼前辽阔开来,平沙路的两旁是不见边际的无垠草原,风吹草低,漾成一片绿浪,似海般翻腾,几许枯枝点缀其间,平添萧瑟秋意。
克烈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放至背后,目光随着李妍的脚步,看着她的发丝随风飞扬,他又想起亲睹她美颜的那天——她的长发甩成虹弧,浓郁的香气直袭,教他心旌为之摇动,几欲沉醉……而现在,他好似又闻到了那抹甜香……裴颖拿着斗篷走向李妍,意欲为她披上,但李妍只摇了摇头,撇下裴颖,迳自向着草地走去。
「公主,」克烈赶上前来。「草丛里危险,您还是停步吧!」
李妍回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停下了脚步,转头怔怔地望着远方。
风扬起满天芒絮,似轻纱般薄掩着天幕,李妍伸出手捕捉着半空中的纤细,却因风的无情而徒劳。突然间,她觉得这像是在形容着她的际遇——她的命运不也如同这些飞絮一般,是她无能掌握的么?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歎气了。这样的景色,她将再也看不见了吧?
当李妍低下头时,斗篷朝她肩上覆盖而下,她回头一看,是克烈,他替她披上了斗篷。
相类似的动作勾引起回忆——很久以前,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在一个寒凛的冬日里,她父皇曾经把披风披上她的肩头,还说了句:「这孩子生得单弱……」语气里尽是怜惜。
那时,她险险为这句心疼她的话语而感动落泪,但是无情帝皇接下来却是询问太监:她的母亲是哪位宫妃?李妍这才知道,她的生身父亲居然连她的母亲是哪一个都记不清……回忆的画面和现实相融,李妍怔怔地看着克烈,激动的心情一时竟难以平复。
「公主还是多加珍重自己,这样的景致,未必是永诀,您还是有机会可以回来的。」克烈沉声安慰。因着读出她眼中的怀疑,他清了清喉咙:「我国每三年遣使入唐,若我父汗允准,公主可趁便归宁,因此还是有天伦重聚之日,公主切莫自弃……」语音略顿:「不值得的。」
李妍定定地看着克烈半晌,方自别过头去,双手拉紧了斗篷。
心上所感受到的暖意远比衣物所带来的为重,因为克烈对她的温柔,那是她从不曾尝受过的关爱;只是,是为什么呢?因为她是大唐的公主?还是单纯的因为她这个人?李妍想着,随即嗤笑自己的傻气,她想这些做什么呢?不管原因为何,都不能改变她将嫁给他父亲的事实。
她和他是如车辙般不可能交会的两条线……「我们起程吧。」李妍将她所依恋的景物抛在身后,向着座车跨步而去。
看着她逼迫自己表现出这样的坚强,无限的怜惜在他心中潮湧而上,但是,他亦在这一刻觉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李妍上了车后,车队再次向前缓缓进发,守城兵士大开城门,供车队通过,护送的大唐军队停了下来,目送着公主的銮车驶出城门外,自敞开的城门可以望见回纥军队森严的阵容。
车内的李妍移向车尾,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城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连天的苍茫草原,将是她日后生活的新天地,怀着满腔的不安,她在心中轻声地向故国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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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狭窄的山谷间行进,黄褐色的山巖描绘着北地的干旱,几棵耐旱的青草生在路旁巖缝间,薄薄的黄沙被于其上,随风摇摆。
銮车内的李妍斜倚在绣墩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裴颖翻着跟前的一只箱笼,将里头的珍玩拿出来把玩着,陪她解闷。
「公主,你看这顶雪帽多漂亮,是用难得的雪貂皮做的耶!回纥可汗特地让人送来的,可见可汗挺疼你的,不是吗?公主。」裴颖将雪帽拿在李妍眼前晃着。
李妍淡淡地笑了笑,不忍辜负裴颖哄她开心的一番好意,她将雪帽接了过来,帽沿缀着一串散发淡黄光晕的珍珠,确是华贵非凡;但,回纥可汗的礼物,是送给大唐公主的,而不是她。
伸手抚摸着细白如雪的长毛,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温暖,貂裘皮帽,只暖了身,却暖不了心……什么才能暖她因无力掌握一己命运而冷却的心?她想着,却在这时任由一个壮阔的胸膛占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