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纤小的身影被殴外强光吞噬,克烈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雪晶般玲珑的人儿,怎耐烈日酷晒?
他缓缓地垂下眼帘,别开了视线,也隔开了心上莫名的怜惜。
李妍正视着前方,走进了那片光芒之中。
那道目光是怎么回事?终于有人为她而惋惜了吗?疼惜的暖暖视线温热了她被冰霜寒冻的心,在车帘垂下的那一瞬间,泪水似春融的冰雪流出她的眼眶之外,融了面上的粉。
装载嫁妆的车队人群迤逦向前,蜿蜒似五彩斑斓的蛇,车驾在微微摇晃间行进,李妍的心却尚流连在刚才那道目光之上。
他是谁呢?在这数千人众之中,竟只有他看出她的悲戚,并以眼神为她哀歎……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疼惜她的么?
突然间,她想再看那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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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公主和亲的车队一路向北,在离了长安之后,李妍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克烈,当今回纥可汗的次子,也就是说,他即将成为她的儿子。
多讽刺啊!年方十六的她,竟将成为一群个个大她将近十岁的人的母亲,包括那曾经以眼神给她温暖的克烈……她是他的母亲……想到这里,李妍对着自己苦笑了。
「停车!」李妍伸指扶住额头两侧,这车摇晃得教她嘤心。
车队顿时停了下来,骑着马在前头护行的克烈随即纵马过来,来到公主銮车旁,问着随行侍官:「怎么了?」
「禀殿下,公主吩咐停车,宫女正在车内伺候。」
克烈看了眼车帘,自隙缝间他看到李妍一手抚心,双眉紧皱着,樱唇微启似欲作呕。他对侍官作个手势,吩咐他去传太医过来。
「公主万安。」
「外面是谁?」裴颖替李妍问道。
「克烈。」
李妍闻言抬眼,自澄黄的车帘望去,可以瞥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看了一眼后,她别开视线,迳自喘着气。
克烈……简短的两个字在她脑海里回盪,低沉有力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磁性,有着静夜耳语的味道。
克烈见太医急急赶了过来,便说:「禀公主,太医请脉。」
「不用了。」
这是克烈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到李妍的声音,稚嫩得一如初春嫩芽,正如她的年纪。暖地柳枝下的黄莺,能耐北国风霜吗?心里湧起的哀怜占据着他,使他不自主地憎恨起大唐帝皇。
「公主,接下来的路还长远得很,您还是注意一下身体的好。」语毕,克烈不顾李妍的反对,迳自揭起车帘将太医推了进去,「动作快些,还要赶路呢!」这句话是对着太医说的。
看着克烈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外,李妍垂下了眼睑,他真是冷漠啊!对他而言,她只是大唐的公主,维持应有的礼数便已足够,但为何她却奢求着其它?对她来说,他不也只是回纥可汗众多儿子之一?甚至是……这万千人众里的一个。他并不特殊,不是吗?
李妍这么想着,却感受到胸口不平常的翻腾……**
*车行辘辘,地面上的轨辙盛载着浓重的离愁和疲累。
傍晚时分,一行数百人在预先备好的行馆住下,克烈看着天上厚重的云层,不觉蹙起了双眉。
「看样子,明天会下雨呢。」他轻声说道。
「就算下雨也还是得赶路,」呼延泰站在克烈身旁一同张望着天色。「再拖延下去,怕会遇上风雪,万一出事就糟了。」
「离开长安已经半个月了,却还未出关,再这么拖下去,只怕要到人冬时分才到得了……」克烈沉吟着,看来似乎应该加快行程,可是,他一想起李妍那疲惫的神态,就难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再研究一下行程路线吧。」说着,他便率先转身进屋,呼延泰跟着他的脚步而进。
「这一路回去,会经过东突厥的旧属地,这块地方,」呼延泰手指着摊在案上的地图。「这才刚纳入我回纥的版图不久,人心未顺,看来我们要小心一点。」
「东突厥先败于大唐,后灭于我国,王族一脉歼灭殆尽,早已不成气候,我担心的倒不是他们,而是北方苍狼。」
「王子是指铁勒部族?」
「嗯。」克烈点了点头。铁勒是位于回纥北方的一个部族,和回纥之间一向不睦,但因为回纥势强,因此他们还不敢轻易起衅,可是边境上的大小战事每月还是总有好几起。
此次回纥与大唐联姻,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铁勒的蠢动,当今可汗为避免腹背受敌,因此选择与大唐联姻;但克烈却担心铁勒抓住这次机会,万一他们意图在迎亲途中对大唐公主下手,如果公主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会成为两国交战的导火线。
因此克烈双眉紧皱,现今还在大唐境内,有大唐军队护送,那倒是不用担心,他担心的是出了关之后的状况。
看来,为了安全着想,最好还是加快行程的好,否则万一遇上风雪,再加上铁勒在一旁虎视耽耽,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也许,必须委屈一下公主了……克烈歎了口气,说道:「你去跟公主说明一下,请公主配合,明天起开始赶路;还有,若潜伏在铁勒的密探有任何消息传来,立刻让我知道。」
「是。」呼延泰恭声答道。
正谈话间,厅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呼延泰前去询问,随即快步走回克烈身边,说道:「是公主身边的女官来了。」
克烈闻言点了点头,示意呼延泰请女官进来。
不多久,女官上官宿月跟随着呼延泰进来,她对克烈屈膝行礼,随即开口说道:「克烈王子,公主谕示,如果明天下雨,就在这里多停留一天。」
「这怕不行,大漠的气候多变,在这快入冬的时分最是危险,我们如不快点赶在冬天到来前抵达,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这……」上官宿月犹豫了一下,「我去请示公主。」说着,她便转身朝外急急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说明这件事吧。」克烈心想这样传谕太浪费时间,便跟着上官宿月的脚步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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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妍正沐浴完毕,坐在镜台前让裴颖为她拭干一头长发,发洩似云流,在地毡上漫蕴柔媚。
一进寝殿,克烈就闻到一阵扑鼻的甜香,带着点勾魂摄魄的意味,令他心神不由为之一荡。
「公主,克烈王子来了。」上官宿月走了进来,克烈则在外厅候问。
「有什么事吗?」李妍用象牙梳子梳理着垂在胸前的发,自镜子里望见自己眼神的激动。
「是关于行程……」
「那就让他进来说话吧。」
「是。」上官宿月应命。随即叫宫女架起了屏风后,才让克烈进入内殿。
距离的拉近使得香气益发浓烈,薰得他几乎无法清醒地思考。纱屏后的纤秀身影看不真切,他依稀看到宽大的袖口褪到李妍肘间,露出那原被薄纱轻掩的手臂。
克烈别开了视线,转而注视着自己的双脚。
「公主万安。」
「嗯,你对我的安排有什么意见吗?」嫩嫩的声音自屏后传出,无形的声音绘出少女的体态,教他不愿承认这个小女孩将成为他年已半百的父亲的女人。
「禀公主,前两天由于顾虑到您的身体健康,因此总是迟发早歇,但现在看着行程拖慢,为求能在入冬前抵达,我们今后必须快马加鞭地赶路,因此明天即使遇雨,还是得上路。」
「那不苦了大家了么?而且秋雨湿冷,那样的天气走在路上,多不舒服啊。」李妍虽是目视着镜中的自己,但一颗心却飞到了纱屏外,窥视着克烈的双眼,那双曾给她深刻印象的深邃眼眸。
「一时小小的不适,总比受困风雪中来得好。」
「小小的不适?」李妍原想应了,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小小的不适你受得,我可受不得。」克烈抬起眼来,略含怒气,但声调仍是维持平静地说:「还请公主以自身安全为念。」
「自身安全?」李妍的声音里带着嗤笑的意味。「我还有好多个公主姐妹没出嫁,你用不着担心,就照我说的办吧。」
克烈听出她语气中的自弃,怒意顿时为同情取代。这也是她微弱的抗议声吧!一如那时的纵马狂驰一般……她还是个不懂得控制心绪的孩子啊!
但是,保护她是他的职责,因此,他语气恭谨地说道:「我身负保护公主之责,绝不能让公主受到任何一丝损伤,因此为了公主您的安全着想,在下或有专擅之罪,还请公主见谅。」语毕,他行了个礼便欲转身离去。
铠甲衣物摩擦所发出的□□声昭示着他意欲离去的事实,李妍不自主地猛然站起身来,这突然的动作惊吓了在她身后为她拭发的裴颖,裴颖踉跄后退一步,竟不防将纱屏撞倒。
在白雾般的屏障撤去之时,他们见到了彼此。
视线交换一瞬,李妍急忙背转过身去,如瀑长发依势而飘,甩落一股浓烈的香气,肆无忌惮地侵略克烈未加防备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