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不见花朵绽放,只有一些丛生灌木,这类灌木她在香港时看过不少,却都是花妍树茂、欣欣向荣的。
虽然才是初夏,这里不但没有花的芬芳,连草地都晒成褐色,整个院子给人一种沉闷、丑陋的感觉。
艾珈妮心想,也许这是她所接受的部分惩罚;对她来说,这里只有严肃、不苟、苦修,甚至丑陋,另一个世界使人心怡的美在这里却被禁止。
十一点半,她被带回小屋监禁,除了等待午餐送来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
午餐是一小碗饭、汤,有时候有鱼,有时候是艾珈妮多不认得的蔬菜。
六点的晚餐和午餐的差不多,而下午这段时间才真是悠悠无尽!
如果她们准她看书倒也好得多,她就可以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除了本身的悲哀以外,想想其他的事物。
但她知道那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就如院长说的:“好好想想自己的罪,向他们表示忏悔。”
在她的反抗行径中,仍有一丝余烬在心中,那就是她永不后悔自己对薛登的爱。
她坐在那想他,真希望身生双翼把她的思绪送到薛登身畔。
那飘飞的双翼飞越过茫茫的碧海,由澳门飞到香港,飞到他身畔,那么也许他会想到她,想她究竟身在何处?想他要如何才能再贝,到她?
夜晚来临时,她更想象他环绕着她,他的唇亲吻她。
有时候,她也感到被他唤起的小火花在心胸中闪动,那时就不免悲哀地想到:这就是支持她度过漫长岁月的精神后盾,她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凯莹宁愿自杀,不愿受辱,艾珈妮无助地想到在这里却无计可施。
她不禁想起,以前告诉凯莹,自杀是软弱而不智的表现,还特别举出英国人的话:“有生命就有希望!”
晚上似乎长夜漫漫、黑暗无涯,她就自己编故事,想她正在庭院中散步时,薛登攀墙而入,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她也知道就算她掷根绳子到墙上,攀着绳子爬上去,尽量不被尖锐的玻璃伤到,一定还是会被修道院里的人发现的。
“哦,上帝!救救我!”
艾珈妮日日夜夜、不断祈祷。
“你救过我一次,在几乎无望的开头,你把薛登带到我身边,使我绝处逢生,现在我多希望你把我从生不如死的生活中解救出来,这一切并不是我自愿的!”
有时候,她很想呐喊,在房间门上拼命拍打,尤其当她感到那堵墙愈来愈高,几乎使她窒息时更是如此。
她想:也许是她的俄国血统使她如此狂野而不愿受束缚吧?
父亲很会控制自己,除了面对史都华团长的兽行,被迫救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而外,平时他都表现得很持重,不会感情用事。
但是,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宝贵的生命!
“你真勇敢!爸爸!”艾珈妮对着夜空自言自语:“义无反顾地阻止一个男人的兽行!”
她哽咽了一会儿,继续说:“妮有足够的勇气射杀自己,你是为正当而荣耀的行为而死!”
接着,她失望的声音响起,穿透茫茫的黑暗:“帮助我,爸爸!请立刻帮助我,我不能再忍耐!不能再忍耐了!”
过了三、四天,她背上的伤痕虽然还有一些,却不再那么痛了,总算晚上能够好好躺在床上睡觉。
她知道伯父置她于这种境地,不只是认为她的行为该受躲罚,更因为他怀恨父亲,恐惧父亲的事件对他的前途有所妨害。
当她反抗时,他把她打得不省人事,艾珈妮不禁想:是否他早已决定一意孤行?
虽然她轻视自己,竟然还是在暴力下屈服了,但她也明知不屈服的后果,所以未能坚持到底。
一鞭一鞭狠狠地抽来,她终于屈辱的投降,身心两方都令她无法再忍受。
有些时候她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实在静不下来,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我就象一头关在栅栏里的动物!”她告诉自己。
即使是最凶猛的野兽,关久了,迟早会变得恐惧、怯儒,到最后什么都无动于衷。
“还要多久我就变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呢?”她问自己。
可以确定的是:一想到薛登,就好象一把剑刺进心窝,让她无比痛苦!
“我爱他!我爱他1”她喃喃低语。
当宣誓成为修女的那一天来到时,这爱的誓言是否不再有意义?甚至记忆中,他带给她心醉神迷的感受也将逐渐消退,就此遗忘?
周围总是一片沉寂,她孤独又恐惧,心灵的负荷令她难以忍受,特别是在这个礼拜过去以后,情形就更糟了!
那时候,宗教上的教导即将开始,她们会渐渐磨掉她的意志和批判力,她会接受她们告诉她的种种,然后变成一个受她们支配的人。
象平常一样,这天早晨,老修女又拿着扫帚和水桶要艾珈妮消扫房间,她做完后修女离开,吃了早餐,又开始没精打采地等着十一点活动的时间。
其实,她还是期待到户外的,毕竟外面的空气新鲜得多,至少能感到温暖的阳光在头上照耀。
她知道墙的那一边靠近海,蔚蓝的海衬着青山,大概她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
一眼望去,眼前这世界最美的该是天空,有时碧空如洗,有时灰暗多云,有时早晨看到金色的阳光;天边呈半透明状,就知道是一个大热天,今天早上就是如此。
她仰头,希望能看到一只飞鸟,然而天上空荡荡的,难道对她来说,鸟儿都禁止一见不成?
她记起鸟店主人养在金丝笼里的那些鸟儿,说是要它们带给顾客快乐;她也忆起江先生花园里振翅而飞的蓝八哥,当时薛登和她正站在走廊边。
“我想它们会带给我幸运!”艾珈妮自我安慰。
她正想着蓝八哥的时候,突然看到院子那头草地上,有一片鲜蓝色的东西。
她好奇地走去,走近后想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蓝八哥掉下的羽毛。她弯下腰,注视那束蓝羽毛静卧在灌木旁的草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微细的声音:“香花!香花!”
最初,她认为一定是自己的幻想,想象有人在唤她,然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靠墙的灌木丛后面,竟然有一只手,手指朝里弯向她示意。
好一会儿,她只是定睛注视着,那只手好象是从又黑又低的地底伸出来似的。
接着,那声音变得比较严厉了,再一次响起:“来,香花!快来!”
这时,艾珈妮毫不迟疑地爬到灌木下面,那只手原来是从一个洞口伸出来,向她招着,那个洞正在墙下。
她向前爬着,那只手又示意她:“来!来!”同样的声音又传来。
艾珈妮向前屈着,爬了进去,里面黑漆一片,还闻到一股新挖泥土的味道。
洞渐渐宽阔了,她知道自己在地道里,这个地道正通过修道院的高墙。
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听到有个人在前面移动。
当那只手碰了她一下时,她犹疑了,那声音又说:“快来!”
她尽快地向前移动,有时却被那苯重的修女服和脚上的重鞋绊住。
她的手抬得比较高,感到地道上铺了木头,头则俯得低低的。
“现在——大水——沟。”听到这话,艾珈妮知道自己到了尽头,事实上,他们到了一个圆管子里。
几乎只有转动肩膀的空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胖一点,如果以一般英国女孩的身材来说,要在这里爬行都不大可能,而纤细的她跟在那瘦小的中国人身后,倒差强人意。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偶而那中国人会碰碰她的手,好象要确定她还在那里似的,她知道他也在吃力地爬着,只有紧跟在后。
爬在这么黑暗狭窄的地方,真是奇异可怖的经验,她感到在往下坡走,不象先前那么费劲。
虽然有时得拉住裙子平衡速度,但前冲的力量很大,已经下了陡坡。
似乎爬了银长的一段路,呼吸愈来愈困难,艾珈妮一时有点恐慌。
他们会不会窒息?会不会陷在水管里面?有没有路可以出去?
她绝不可能回头了!但前面的路却似乎漫漫无尽……
引导她的中国人没有说话,她想一定是怕发出回声;在这里,无论他们多轻声的谈话,声音都会被扩大。
一股水气弥漫,以及腐朽树叶的气味,艾珈妮觉得好热。
“我快不能呼吸了!”她很想向她的向导叫出来。
然而,她努力按捺着,心想一定是管子里某些地方空气太坏,她必须慢慢地作深呼吸。
深呼吸了一、两下,前方的新鲜空气似乎推动着她往前冲。
很突然的,她闻到海的味道——很好闻的带着咸咸的海草味——呼吸也变得顺畅。
紧接着,她看到一线阳光在中国人的黑发上闪耀。
他们终了到水管的末端,她看到外面的阳光,多么想叫出来,却又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