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他这人一向温和,纵使他真发了怒,也不该是这种情况呀!
那段路上,她只听到他浓浊的呼吸声,和慌乱无度的脚步声,他像在逃,带着她头 也不回地逃!那时的他是另一个人,不论是谁,都不是她所认识的封轻岚,连后来的一 段日子也是……那么现在,她认识的封轻岚回来了吗?
她可想他的!
在床边的一把椅上坐下,紫荆藏着暗喜的乌亮大眼,认真地盯住他那张略带病容的 俊脸不放。人已经坐到面前,封轻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我……这该怎么说?」说他连续几天作过的梦吗?
呵!大荒谬!
但如果不说这个,那现在又该如何开头?
有话说不出的感觉,就像胸前淤塞了东西,满闷的,而这还是面对他朝夕相处的紫 荆。
难得见着他支吾其词的窘况,紫荆看着看着,不禁笑弯了唇线。
「笑什么?」封轻岚眉间出现浅浅的皱褶。
「笑你像个大姑娘!」紫荆咧开白牙,故意取笑。
「咳……大姑娘?」他一时没能意会。
「别别扭扭,一句话拖得比裹脚布还长。」小嘴笑成弯月。
「你取笑我?」
「没,是说实话哩……」
「实话?嗯,小欺大,该打!」
封轻岚佯怒,五指一拳,就往紫莉扎辫的头颅敲去。
紫荆当然不会乖乖呆在原处让他敲。她左闪右躲,最后使了一记擎天掌,将封轻岚 抡过来的大手抓在自己的头顶处。
一会儿,两条瘦胳膊无以承受封轻岚刻意加上来的重量,她眼看就要放弃游戏似的 搏斗,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你的手……好冰!」
封轻岚收了笑,正想搁下刚刚还在捉弄紫荆的手,可她却抓得死紧,就差没往胸前 拽了。
「我的手是很冰,但生病的人,四肢本来就比正常人冷一些的,紫荆不晓得吗?
咳……」而且他现在还在发热,只是她没发现。
闻言,紫荆抬起眼眸,一股混杂的情绪在眼底蔓生。
生病的人四肢冰冷?凡是人都会这样的吗?
但他的手不该是这种温度的呀!他那双握过她的大手,该是温暖得让人想抓着不放 ,让人想握着藏进被窝的,现在居然……这种寒冷该是属于死去的人,像老乞丐,像过 往一个个从破宅第被送出去埋葬的尸首!
而他……「怎么了?刚刚不还挺高兴的?」封轻岚反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她正轻微 地颤抖。
「我的手冰是因为生病引起,病好了就没事!」
她肯定在担心他,善良的紫荆呵!
「真的吗?」那如果病没好呢?如果好了又再病呢?
「不信?那我只好喝药治病来证明了。」空着的一手端起药碗,他慢慢地将碗内的 苦液喝完。「至多再服个四、五帖,风寒就会痊愈了。」
然而,望着他将药汤饮尽,紫荆的心情却完全没受到安抚。
她堕进沉沉的谜境一场属于凡人就无法超脱的生死谜题里。
好久,她幽幽开了口--「寒冷是不是很接近死亡?是不是只要是人……就得死呢 ?」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封轻岚怔忡了。片刻,他尝试以轻松的态度回答:「 很残酷吧?是人就得死,但是死并非是完全的坏事。」
「忘了这辈子所有的事、所有识得的人,并非是完全的坏事?」黑亮的瞳仁闪着难 辨的芒晕。
「活着的时候记得的、爱着的,弥留之际全带着离去,很幸福,有何不好?」
凝进她眼瞳深处,他见着一抹比任何伤怀都更伤怀的思绪,但,除了这之外,他似 乎也看到了什么……浓睫稍垂。「那么到那时,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看着她,他笑了。
「傻瓜!我当然会记得你,因为你是我……的紫荆!」
他喜欢她,喜欢她灵里的沧桑,喜欢她魂里的智能,当然也喜欢她未来某日终将成 熟的外在。
大掌抚上她的颊,此刻身上的病痛和先前要跟她道的歉、说的话,他全给忘了。
忘了跟前的她皮相还只是个青涩的女童,他盛满笑意的眼,对上她的朦胧,跟着额 抵上她的--感受她带给他的真切……「你真的会记得我吗?」他的话令她由心底震撼 。
「对。」他笑意更明显。「来,我拿个东西,你瞧瞧!」
放开她,封轻岚从睡枕后摸出一只小布包,他掏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我的……」
「你交给我保管的树根,日前发了新芽了,开不开心?」
紫荆树暮春开花,但这节离了土却未曾枯去的树根,竟然会在这秋分时刻发了新芽 ……这实在令人惊喜呀!
只是,他绝不会知道,这象征紫荆元神的树根会发芽,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就如一场甘霖,遍洒在她需要滋润的干渴心灵,让她不再为永无止尽却了无趣意 的生命感到□徨、不安。
有他,她当妖、她永生,才觉得有意义。
而她,也发誓跟定他了!
「紫荆开心,还有刚刚岚大哥说的,紫荆也全懂了。」
懂了……所以她要取得金身舍利子!
金身舍利子--高僧十世轮回完修,大妖得之,妖力骤增千年;小妖得之,亦增数 百年。
数百年?
如果让她取得舍利,她的道行将倍增,那她就有能力帮凡人增寿,增十年、数十年 ,甚至数百年。
如果她的岚大哥能多活个几百年,甚或更久,那他俩就能永远在一起,直到日竭月 尽!
日竭月尽……???
半月后,入夜,副相府。
彩灯高挂,笙歌不断,人们的笑谈声自内院传出。
占地辽阔的庭院里,小桥流水,曲径回廊,处处别有洞天。
此时最热闹的莫过于水池中央的亭台--那里被当成暂时性的歌台舞榭,除了被延 请进来作说唱表演的教坊艺人之外,还有许多应邀参宴的文人雅士,其中当然也包括了 封家两兄弟。
酒过二巡,不谙酒性的封栖云已略带薄醺。酒能放松人心,原本个性刻板的他,今 夜却意外地与其它人相谈甚欢。
「今天和诸位谈得可开心的。」封栖云笑道。
他没想到出身市井的自己,居然能和眼前一堆富家统胯,畅饮开怀。
虽然一席闲话下来,他们说的繁华生活他未必全能亲身经历,但眼前封记的生意愈 来愈旺,那样的生活自然也是指日可待。
他封家算是熬出头了,「是开心。没想到封记两位爷也在餐宴受邀之列,想必是生 意上往来的关系吧?」
有人问。
因为在座之人多是官家子弟,要不就是副相或副相千金的私交,在以往诸如此类的 交谊场合都会见过几次面,只有封家两兄弟却是完全的生面孔--而且,还出身市井!
「要这么说,我也无异议。你们看看桌上的食膳,上从『百花酿北菇』里的菇,下 至『蒜子摇柱』的瑶柱,也就是元贝,悉数都是出自于咱封记。莫说我夸口,咱封记的 干货质美可是大街小巷一致赞口的。」
封栖云拍着胸,打个饱隔。实至名归,自然也不怕落得吹捧过火之嫌。
况且那盘里的食物也被吃个精光,他们谁敢顶一句,便是反啃了自己一口!
「上等品加名师掌厨,食膳好吃当然无话可说,只是……如果只是这样,那么那边 的情况,封兄作何解释?」
「哪边哪种状况?」封栖云被这话里藏话的问句,搅得一头雾水。
「就那边!」
那边?
顺着说话人的目光望去,浮着灯火点点的水池边有着人影一对。
不!不是一对,是三个人影,只是一个落单!
眨眨半醉的眼,仔细一探,落单的是身形娇小的紫荆,因为她今天穿了一身和平日 不同的紫纱衫裙,所以他认得出来。
那么另外两人……「如果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封家二爷怎会与副相千金走得如此之 近?这……封兄作何解释?」那人又问。
虽说表面上大家都是为欢度佳节并祝贺而来,但私底下却希望贵为副相骄女的赵香 兰能多加青睐,进而成为副相府的束床快婿。
然而长久以来,他们这群固定的座上宾都未能如愿,何以他一个区区封轻岚却这么 轻易就成了「近水楼台」?
「这……该怎么说?」
突然,封栖云倍感压力,因为话题至此,刚刚的融洽好象都平空而逝了。
转眼换上的,尽是足以令人心寒的钩心斗角!
「你们兄弟究竟拿了什么东西迷惑了她?」接话的是一位武人。
他隶属于殿前指挥使,职位颇高,自视也甚高,虽心仪赵香兰已久,却迟迟盼不到 佳人倾心。
「迷惑?这位兄台言重了,那……不就是我家兄弟被赵家小姐救了一回所结下的缘 分罢了!」
此人体型高壮,欺身过来,让人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罢了?」黑羽般的眉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