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这回也不知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打从她十岁被卖进山庄以后,她便也一直跟着珉儿小姐至今,可也从没见主子像近来这般恶梦连连的,甚至还糟到夜夜被惊醒的程度。
从来,她在小姐绝美的脸蛋上,就只见过甜得可酿出蜜的笑;纵使是生气,她也仅是俏皮地瞪着眼、噘个唇便过。但像现下这因恶梦而痛苦不已的表情,在她看来,可比那慈眉修目的菩萨突然龇牙瞪眼,还来得令她恐慌上数倍。
小'''又摇了摇珉儿。"小姐醒醒,小'?'在这儿陪您,别怕……是不是您腿又疼了?"
"小……小'?'?"
半睁开眼,丫鬟一脸担忧的模样忽地映入珉儿眼中,于是她明白自己又做恶梦了。不但如此,这次的梦魇还来得既猛且长,让她一度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不堪回忆的幼时。
"小姐,您又做恶梦了,是不是因为腿疼的关系?如果是,小'?'这就去请大夫过来。"她替珉儿擦汗。
由于对前一刻的逼真梦境仍余悸犹存,珉儿一时答不上话,只摇了摇头,并顺势合了会儿眼。可这一合,却让认真等着回应的小'?',瞬时活像头尾巴着火的驴子,'穀''穀'地跳了起来。
"小姐,您的脸色好差呢,小'?'立刻去找大夫,要不您一会儿要痛昏了怎办!"她嚷道。
一时之间,珉儿啼笑皆非,可躺着的她也只能及时拉住小'?'。
"谁说我腿疼来着?"她没好气说。
"可是……"
"我是作了个梦,但是却不是因为腿疼的关系,而且我还梦见了小'?'你哪!"珉儿抵着床柱缓缓坐起,闪着黠光的水眸直勾着丫鬟瞧,仿佛梦中真有她一般。
"我?"小'?'瞪大眼指住自己的鼻子,然后将声音拉出了个疑问的弧度。片刻,她立即又像颗泄了气的皮囊,咻地垂下两肩,沮丧喃言:"……小'?'知道自己长得不起眼,但……但要是因为这样而让小姐看了天天做恶梦,那……那……"
小'?'朴直的个性一向有办法令珉儿莞尔,这会儿她再也忍俊不住轻笑出声,唇畔的梨涡还随之若隐若现。
"如果真是这原因而让我夜夜恶梦,那我这些年不就天天甭睡了?"她促狭道。"瞧你的样子,我只不过是梦见你抢我的凤爪罢了!"
为了不让丫鬟挂心,她只好随意编了个幌子搪塞。
"凤……凤爪?"
"喏!"珉儿忙不迭拉起小'?'放软的手掌,跟着上下晃荡两下。"梦里,你抢了盘刚出炉的'香葱煨凤爪'便跑,那可是我裴珉儿最爱吃的哩!你要我怎能不追?结果追着追着便把我追成这模样了,不过……幸好这一切还算值得!"
说完,她作势拉近小'?'的手便啃。
"小……小姐!小'?'的手可不是真的凤爪呀!难怪您刚才就一直捉着我的手不放!"她被逗得咯咯直笑,且急忙抽出自己的胖手掌,跟着作了个吮汁的动作。
一旁,珉儿也放心地笑了。
但是任小'?'再怎么驽钝,也晓得珉儿这玩笑纯粹是为了不想让她担心,及不想惊动老庄主和二夫人才刻意编撰的;但也因为这样,她才不得不更担忧。
望着珉儿一脸掩饰过的神情,小'?'是更加笃定,她这个性子一向恬淡的主子,此刻必定有了心事,而且是不欲人知的心事。
???
用完早膳,珉儿如往常一般坐在轮椅,让小'?'推着上山庄后头的"百芳园"。
小型却是匠心独具的庭园里,四时花草均备,一阵晨风袭来,清浅的淡甜花香飘散四方。
隔着一垅垅花畦,珉儿遥望住不着小莲池栽植的金黄迎春花,其灿人夺目的娇嫩花姿,一如往常开得讨喜;可栽种它的人,却不若以往快乐。
她深锁着眉头,满脑子萦绕的,仍是那连夜来对她别具喻意的梦魇,不自觉间,她叹了口气。
而原先蹲在一旁努力除草的小'?',一听见珉儿又在长吁短叹,便连忙找了个话题想引她注意。
"小姐,您看今年咱们的迎春花,是不是开得比去年漂亮呀?"她状作开心道。
"嗯!"珉儿回应得心不在焉。
于是小'?'又继续说:"您同小'?'说过的,迎春花是二十四花信中的第一候花卉,那么接下来该开的,是不是就是第二候花的杏花呀?"
珉儿茫然地望了丫鬟一眼,点了点头,焦距随即又飘向了不知处。
这下真糟了!以往她只消扯个与花草有关的问题,小姐就一定会不嫌麻烦地解释给她听,可是现在她却……
小'?'嘟着唇思忖了半晌,突然间她灵光一动,匡啷一声便抛下手上的小锄铲子,急急忙忙就往珉儿身边靠去。
"小姐!小姐!既然接下来要开的是杏儿,那么咱们就去看看花房旁的几棵杏树结苞了没?说不定还能看到早开的杏花哩!走!走!"
小'?'一个劲儿地叽叽呱呱没完,她一面伸手指向花房处,一面探手想将珉儿手中的木杓子放回水桶内。谁知她一个不经心,不但没抓到自己想拿的东西,还让杓子内的水泼得珉儿一身湿。
"啊!完……完了,小姐……小'?'不是存心,这下可好?"
弄巧成拙的小'?',连忙揩起自己的袖子朝珉儿湿成一片的前襟擦去。但那薄衫哪吸得了整杓子的水?于是她又心急地拉起珉儿覆腿的薄毡,怎知她这一拉,圆脸更瞬时瘪了下来。
"这……惨了……这条毡子只怕都拧得出水了!"
"没关系的。"珉儿轻扯着服贴在胸前的衣料,浅笑道。
"怎会没关系?衣服湿了,待会儿吹了风,铁定……铁定……"
"铁定生病是不是?"望着小'?'那张因为猛然憋住话而略显呆滞的脸,珉儿调皮地扁扁唇。"我哪儿那么容易生病呀!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生病来着?"
她虽然不良于行,可也没那么虚弱。
"是……是没有,可没有也并不代表不会呀!小姐,我看还是先让小'?'推您回屋里换件衣裳好了。"
"我说没关系的。要不这样好了,你先推我进花房,然后再帮我回屋里带件外衣过来。在你回来之前,我都待在花房内,那就不会受风着凉了。"此刻的她只想待在这儿静静想些事情,哪儿都不想去。
"但是……"
"你再这么但是下去,我可就真的要着凉了,咳咳……"珉儿并咳几声。
"好……好吧!"
拗不过主子,小'?'也只好乖乖照做。她推着珉儿进花房,而花房内的暖意也确实让她松了口气,但一想到回屋里带件衣服过来仍得花点时间,她又不禁担心起来。
"小姐,您可别再出去喽!这里没有庄里的护院守着,万一有坏人,而小'?'又不在您身边,那可就……"
"我的好小'?',你什么时候学人家当起老妈子来了?好好,我不出去便是,你快去快回吧!"她半玩笑地摆摆手。
"嗯!小'?'快去快回。"
她用力点了点头,而后便像支脱了弦的箭,头也不回地往花房外头冲去。
这丫头着实可爱极了!望着小'?'圆润的身影,珉儿轻轻哂笑。小'?'纯善的天真气味,真会令人一望就不知不觉着了迷的,而这也是她在一群鬟婢中,一看见小'?'便挑了不再更换的原因。
珉儿一向对人敏感,对于不熟识的人,她往往只须细眼一瞧,就能分辨出那人的个性良善与否;这种洞悉人性的感觉,就好比将一个人的心赤裸裸地呈摆在她面前,她无须触碰,便也能钜细靡遗地读出它里外的脉络纵横。
或许是因为大难不死的缘故,这股异于常人的能力,可以说是从她幼时被救活的那一刻起,就已如影随形地附着在她残弱的躯体上,而后甚至还随着她康复的速度,一点一滴地扎进她的魂魄中,牢固得生了根似。
起初,她自是无法避免地恐惧于这近乎透视的未知官能,渐渐待她稍微习惯,却也开始对这股力量感到深恶痛绝。
年幼无依的她,身处于陌生的环境,面对双腿的残疾,却还得适应这从天而降的恐惧,如此困境就连成年人都无法承受,更遑论是一名刚被至亲抛弃的弱怜孤女了。
是以,珉儿在被收留于重云山庄里的前几年,几乎是完全地封闭了自己;她像一株长了冰刺的雏菊,让人想爱却又不敢怜。
但是,凡是有血有肉的灵魂,终究还是没法阻绝温情的输渡的。
五岁的珉儿,在待她犹胜亲娘的李玉娘的苦心劝诱下,终于大胆地迈出了信任的第一步;而六岁的她,更试着强迫自己接近周遭的人事物;七岁那年,她则发现自己几乎已不再害怕那股在接触他人时会带来不适感的异常力量,甚至还能调适自如。